临江小镇,落落依山。东南山谷,自小华村以上,林木茂盛,沿山间公路迤逦前行,过白石桥十八里,是大华村。这里十几户人家,远不及谷口小华村几十户的规模,所以有个大字,为因桦树多,而且粗壮高大。
村东头,下公路,趟过一条小河,山道蜿蜒而上,几度于参天的桦林中穿行,我那天走了三十多分钟,来在半山腰。也是深秋时节,相对开阔略平缓的一带坡地上有个瓜园,主人姓王,一位瘦削的老者。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特意来拜访全为了好奇,传言他唢呐吹得极好,过年公社上县里参加比赛的秧歌队老者是吹唢呐主将。
记不得有没有行礼如仪之类的开场白,只是突兀的上前,讲了几句奉承话,最后给老者注视着百般不自在,道出此行目的,想听他吹一曲唢呐。当然要是能多来几曲更佳,如果他真如传说讲的哪样好法,这是心里暗想的话。
于今回忆老者的眼神,当初是骤见确有疑惑木讷面孔后边到底有没有鲜活的心思的,适在心理嘀咕之间,给盯视一下,着了痛处的觉出锐利,而锐利又见似深邃,其中还有某样说不出来的东西,深感震撼随即不觉收敛起轻慢,变得肃然起来。现在想,也许一个人的才情,总是会潜存心底,甚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究竟藏置于何处,偶有电光石火般的间隙,至于倏忽一现。
同来的两人,一位是我家中长兄的好友,也是这里大队长,关键他跟老人学吹唢呐,自幼开始有些年头了,本就蒙他引荐的,我大致是忽略了,或那时节年少轻狂,轻狂则无知已甚,以为与老者彼此性情中人,大可三言两语顿相知晤。哪料到老人毫不理会,跟眼前没我这个人一样。才晓得很冒失的自行招呼,到底给老者被唐突的感觉。眼看他慢悠悠竟自去瓜棚下生火煮饭,手脚都没地方放了,仰头佯装四外张望,窘迫中倒是查知时间赶在中午了。
小米粥,玉米面发糕,咸菜还有葱白蘸酱,喜煞人的是老人有酒。他问我:喝酒吗?这是老人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块不太大、半边给火熏黑的木板上,一盏玻璃酒杯,我用;两个有东方红字样的搪瓷茶缸,我同伴用,老者自己使碗。酒具也是够花哨。后来,我震惊老人的酒量,我本是贪杯者,加之怎样说起读书上的喜好没在意,只是说着谈论着,兴致不觉高涨起来。更叹服老人历史方面的知识渊博,明显不同于那些江湖说书讲古的艺人只一味演绎,老人所讲则居多是依据正史而来。学校教科书里的古文,好多连同作者,以及作者真正的代表作,都非常熟悉,往往随口道来。
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听者,问者,而不是交谈者了。但是,酒喝得快活之极,尤其是两位同伴离席而去,我跟老者对饮,更加没有拘束,好多平日里读书的疑惑倾泻而出,漫无边际的讨教起来。
于是约略知道老人的家世背景,成分不好属于地主,大家族,弟兄排行最小,自幼不解为生计着想,喜欢读书。土改以后一家人零落殆尽,赤贫如洗。其中最是令人怆然的一件,下好聘礼的未婚妻,因为也是大户地主,一家人同样给斗争的惨,父亲被乱棒打死,人硬生生嫁给了本村一个贫雇农。拿他自己话讲:无家无业,贫无立锥之地,加之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哪晓得活到今天。说来也是政府照顾了,好大恩情呀!
这一句话,我分明见他说来百味杂陈的样子,不好追究了。忽听唢呐声起,正是过年时候那种秧歌调,我一向特别喜欢。循声去找,见那两人各绰一把唢呐在吹,许是借着酒劲儿,身上气韵煞是灵动飞扬。一时间我都忘了此来为是要听老人的唢呐,缓过神,暗赞原来大哥的朋友唢呐吹得凭般好,旁人还能比他更好吗?再转念,也是绝对不虚此行,和老人喝酒喝得畅快,谈论文章和古人的事迹更是畅快,想这样的时光未必很多的,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飒飒的秋风中,没来由的大感兴之所至。
老人旁边看着,笑微微的问道:你喜欢这个?我忙点头称是。他又问道:喜欢它什么,说说看。我回道,我也是矛盾,本来好静的,可是对这个唢呐的热烈有点偏爱。到底喜欢那样说不清。老人抿一口酒,淡淡的道:听听就好了,不必学的`。伤气。我茫然点头。
一会儿,那两人搁下唢呐去山腰里打核桃了,没再回来。我过去取来一支,拿手里摆弄,老人示意递给他,我恭敬的托举到他面前。接过去后,他又指着瓜棚里让我去拿一个物件。那是一个木制的小匣子,暗红漆色,蛮精致的。老人打开来,取出一样东西,后来我知道是唢呐的哨子。老人给唢呐换上哨子,擎在手里对我说:小老弟,你大老远跑来,要听这个,老哥哥就我献丑了。
接下来小一个下午,直到日头快落山,那位大队长朋友打发孩子来叫我回村里去,这期间,我一直听老者为我吹唢呐。也不能说是为我,因为,他几乎是任意为之,由着性子在吹奏。起初,我听不出与先前那二人相比的好坏,只是明显的感觉老者的音调更绵长悠远,同是春哥扛活这个曲调,老者吹来竟然让我真有那样听耳入心的感觉来。再者,好多曲子从来没有听过,不像那二人吹的尽是平常流行的歌曲之类。到后来,莫名的感动,时或绵思畅想,时或神凝如滞,时候愤气填膺,时或有泪欲流。
回村子路上,想这唢呐的曲子和音调我都喜欢,总之不像广播里那些瞎闹腾的味道,要说更自然更原始吧,圆润之处显是人的心迹加工造就而来,只是不懂得撩拨自己心情的地方在哪里。以此推想,世人都道知音可贵,的确是那样。我很尊崇这位老者,他的唢呐我听来如醉如痴,然而无从了解他的思想,甚至自己所以感动的缘由也难于用语言描述,那我真正不是知音者。
天色没有完全黑下来,一轮圆月悄然悬在树梢头。路边小河水要么切切如私语要么清爽激扬分外透人心脾,耳边再不住的萦绕唢呐声,念兹在兹,想老者似乎随意提及他正是在未婚妻出嫁那日学的吹唢呐,我忽然醒悟到,我这遭竟真是一番难得的享受,只是怎忍心为自己的享受安上一个名目?说我是来秋山深处的桦林间欣赏了一出悲剧?
老者道是早年间,每个正月里公社秧歌汇演,他当年的未婚妻都跟着本村秧歌队扭秧歌,还是打头的。那容貌身段自属十里八乡上上之选,设想若两人都参加秧歌队去县里扭秧歌,看着已为人妻的心上人搓动脚步,翩翩起舞,他吹唢呐的那颗心流出的是血还是泪?也许年年岁岁事仿佛,岁岁年年人迟暮,眉眼遮霜,心境蒙尘,纵使奈何桥搬来阳世,这样一路舞过去,这样一路吹过去,都无心分辨了?
揣摩自己的体会,如那唢呐声的高亢,响彻山谷,我浑然不解何以凄厉若然,而又曲调欢快的不行?风吹桦树林,惊情瑟瑟,溪流清涧水,月影依依。唢呐声,分明是将忧作喜,每一分嘹亮,盘迂心头,萦回身侧,且渡风而出,悠然递远。音色与曲调,乍听十分欢畅,回味则极是忧伤。悲凉与亢奋,填塞胸间,越是盼着那音儿再高些,而高出的妖娆即成印迹脑海的挣扎。它唤出一种情绪,隐隐觉着,有那终究是甩不脱,摆不掉,挽江河水,倩它净洗千日;迈千万山,斩踪截影我就避让三年,然无能消却一般!偏又难以寻常的悲喜来称名,只晓得是植根在心底。
其实许久以来,我暗自猜想,那年的唢呐声,若我所感悟,其在老者意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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