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娴退不得也进不得,就硬着头皮竖在那里。
麦芽儿还在进行着她的工作。几个脸上有污点的男生,很快被她揪到过道里示众了。然后,她就监督他们清洁了。一个男生边擦脸边嚷嚷,这水好香,老远就闻着香味了。另一个男生使劲抽抽鼻子,真的是好香,好香。麦芽儿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快洗快洗,老师马上就进教室了。等几个孩子洗完脸,麦芽儿这才端起盆子往教室地上洒水,洒得很小心,很均匀,那样子像是天上的仙女向凡界泼洒琼浆玉液。
孩子们使劲在空气中嗅。“老师的水好香,好香。”
“不准乱说了,”麦芽儿沉下脸来,“赶紧背书,小心老师进来罚站。”
“新来的女老师好香,好香。”孩子们哪里肯听她的话。
“多嘴,”麦芽儿大声呵斥,“新来的女老师当然好香。”
听着教室里的七嘴八舌,小娴对这个麦芽儿也生出了厌恶,待她端着盆子出了教室,小娴并没让她送回宿舍,却就近把她堵在花池前——以此说明她的不信任——不耐烦地抢过了盆子,什么也没说,腾腾腾地回了宿舍。发了会儿呆,蓦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怎么能这样呢?麦芽儿又不懂事,要怪就怪那个老陈吧,他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祸首,没有他的指使,谁会进来端她的洗脸水呢?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夹着课本进了教室,让一二年级学生背诵《秋天来了》,三年级学生朗读《枫叶红了》。
学校有两个教室,小娴和老陈各管理一个。小娴负责的这个有两条大炕,一条炕坐两个低年级班,另一条炕坐一个中年级班。虽然代着三个班,总共也不过八九个学生。这就是所谓的复式教学。老陈那个教室也有两条炕,一条炕坐一个中年级班,另一条坐两个高年级班,合起来也是八九个学生。也就是说,整座学校,没超过20个学生。
“娃们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会更少,更少。”有时,老陈免不了会感叹几句。
小娴早觉出了这一点,但还是听他说下去。
“知道为啥吗?穷,留不住人啊。都跑出去打工了,在城里混上个三年五载,能混出个样儿的,都把孩子接走了。”说着说着,老陈就会长叹一声,“唉,等哪天没了学生,这里就不需要我了。”
小娴听出他有点伤感,也不知该说什么。
老陈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再叹口气,就去看他的驴子了。西南角有一间驴棚,老陈一下课就会钻到棚子里去忙活,给驴子添草,喂水,出圈里的粪。小娴觉得老陈对那头驴子比对学生娃们都亲,一提到驴子,两只眼睛就灯泡似的亮了,语调里透出一种爱怜的味道,像一个父亲提到他的儿子。驴脖子上还挂了个铃铛,一走动,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驴子总是很安静地吃草,但偶尔也有不安分的时候,往往这边上着课,那边突然“哇呜哇呜”地叫起来,学生们便笑,小娴憋不住也跟着笑,教室里一下子就成了欢乐的海洋。一开始,小娴以为驴子是老陈的个人财产,圈在学校是为了方便饲养,慢慢才知道是公物,是学校的财产,老陈养着它不是用来耕地,拉庄稼,而是为了给学校拉水的。
每隔几天,老陈就会赶着驴子出去拉一趟水。走前,总会交待小娴几句,让她帮着看一下班。出去时也总是那个程式,给驴子披挂上绳套,驾上辕,然后“驾”的吆喝一声,慢慢赶着出校门。车上放着个大水罐,“咣当”“咣当”地响,听到这响动,学生们就知道他们的陈老师又要去拉水了,一张张脸都往玻璃上挤。小娴注意到,每每这个时候,麦芽儿就会站起来,板着脸训斥那些不守规矩的学生,都坐好,谁不好好学习,等陈老师回来,我就告他。
小娴觉得老陈很宠这个麦芽儿,不是一般的宠,几乎什么事都让着她。她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有一次,小娴当着老陈的面故意提起了麦芽儿,老陈好像没听到她的话,看了她一眼,就去做别的去了。他越这样,小娴越觉得好奇,心说一定有什么事。私下向一个男生打问,这个男生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再三动员之后,男生先开了个条件——不准把他的话告诉陈老师。待小娴点头答应了,他才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麦芽儿是李焕梅的女儿,李焕梅是老陈的伙计(村子里的土话,野女人的意思)。
“老师,知道李焕梅是谁吗?她其实常来我们学校的呀。”男生神秘兮兮地说,“她男人死了好多年了,她一直不肯嫁,知道为啥吗?等着我们陈老师娶她呢。”
“那你们陈老师为啥不娶她?”
“我们陈老师才不稀罕她呢,她是个烂货。陈老师对她那么好,她还要跟别的男人好,知道吗,麦芽儿就是她跟别的男人的野种。老师,你说麦芽儿有多可怜啊,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
“野种?”小娴心一沉,摇摇头制止了这个男生,“别说了,回去上课吧。”
知道了这一点,小娴注意到确实有个女人常来学校看老陈的。那女人看起来挺勤快的,总也闲不住,不是给驴子饮水,就是帮着老陈做饭。她一来,老陈那张蛛丝满布的脸好像就舒展开了,看得出他很满足很幸福。学校有一间伙房,却雇不起炊事员,这么多年老陈一直是自己做饭。一开始,老陈是把小娴的饭也一块做了的,可吃了几顿,小娴就吃不下去了。老陈口味太重,炒的菜味道也重,不是太咸就是太辣,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味道重就不说了,老陈还抠门,一天三顿都是白菜煮豆腐,锅里连个油花也漂不起。坚持了半个月,最后她总算找了个借口,跟他分了灶。分了灶很久,老陈好像才明白了什么。那个女人一来,老陈可能觉得饭食有了较大的改善,有福应该同享,就跑过来邀她入伙。小娴躲都躲不及,又哪里肯去凑这个热闹呢,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肯。看着老陈委屈的样子,小娴几乎有些心动了,但一想到他和那个女人不明不白的,就不为所动了。
那个女人一般是早晨来,下午就走了,但有一天她下午也没走,夜里竟在学校住下了。那间房子闲置多年了,听说过去有个民办教师住在这里,后来不知怎么死了。尽管老陈和那个女人看起来规规矩矩的,没有一点图谋不轨的迹象,小娴依然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这叫什么事呢,怎么可以留一个身份模糊的女人住宿?心里别扭,夜里就怎么也睡不着,老觉着会有什么阴谋发生,刚刚有了点睡意,却听得那房子传出一阵剧烈的干咳声,像要咳破胸膛,要把身子骨咳散架似的。没一会儿,老陈蹑手蹑脚地出来了,捏着嗓子问话,好像是问要不要紧,是不是忘了喝药。那个女人怎么应答,她就一句都听不清了。老陈一直站了很久,一直到那个女人的咳嗽缓解了一些,才又蹑手蹑脚回去了。这一夜,小娴一直没睡踏实,临明时睡着了,却做了个梦,梦见老陈钻进那间房子去了,钻了那间房子不说还要钻她的房子,她尖叫了一声醒了,一身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