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进一条狭长的、满布石头的沟壑。沟里没有多少水,看得出这里显然没有下多少雨。殴珠的车子一会儿沿沟里河道行进;一会儿从此岸横跨至彼岸;一会儿又踩着坑坑洼洼的沟边沙石而行,没完没了地跳起狂烈、奔放的迪斯科。
我的肚子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下来,让我迎接、拥抱宝贵的睡意的时候,殴珠一个刹车,把车子停在了嘎贡坚河一块长着稀稀疏疏的青草的沙地上。谈天说地间,我终于可以在既不影响驾驶员正常行驶,也不给同车人增添麻烦的情况下解决讨厌的问题。
“来,坐。”索巴多吉他们三个人都招呼我坐下小憩。
我“哎”了一声,随地而坐。
“饿坏了吧?”他们关切地问我,并指着摊在地上的饼子和肉,督促我赶快吃。
为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在打尖那会儿我没有提起闹肚子的事儿。
我听他们说,夏天开车走这条沟非常危险。洪水说来就来,猝不及防。有一年,解放军运送粮食等物资的大卡车打这条沟里开过去。车子走着走着,突然下起暴雨。不一会儿山洪暴发,把他们连车带人全卷进水里,车子还在水里漂着,像是有人在用汽车漂流。这沟曾经吞噬过很多条人命。
高原荒野里的野餐本来就别有风味,充满诗意。何况经过大半天的剧烈颠簸,这顿野餐我吃得格外香,别有情调。尽管我正闹着肚子。
吃完,迅速收拾,上路。
路上我把闹肚子的事儿说了说。他们不假思索地告诉我说,拉萨人平时根本喝不到纯粹的牛奶。一喝就闹肚子。你有几年没有喝到牛奶?我说,很多年了。他们说,还是我们牧民孩子的身体好啊。我认了。他们又问我,是不是吃过酸奶以后又喝了茶。我没有理由不说实话。我喝了好几碗。那茶才叫个香啊。他们笑一笑,说,吃了酸奶,等于给吃进去、喝进去的热食物盖上盖子了。至少在半个小时以内不能再喝热的。不过肠胃好,就没有什么问题。看样子你的肠胃不好。是的,我的肠胃确实很不怎么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还是在蒙我。反正我对他们说的话没有持怀疑态度。理由十分简单,他们三个都是地道的牧民出身的。
及至晚上七点左右,我们的车子才到达位于山腰的曲松(曲木底)乡。一下车,我就钻进青稞地里减轻肚子负担去了。等我完事,朝我们的车子方向走过去时,一个看上去年纪比我大一些的人把我迎进乡长的宿舍。县长、县政府办主任和驾驶员已经喝起了茶。我喝了一碗茶,向乡长打听乡卫生所。医生不在,拿不到药。乡长把我交给了乡干部普次。普次把我带到他的宿舍,找了找治拉肚子的药。他只找到了一板阿莫西林。我在他那儿喝着茶,待二三十分钟。他跟我谈了谈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他希望组织上把他调整到香孜乡或者离那乡不太远的托林镇。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对妻子和孩子有所照顾。说话间,普次的爱人背着个小孩从外面回来了。透过一颦一笑及言谈举止,我看得出他妻子是个贤淑、能干的典型传统女性。后来我听好几个人说,她的确是个美丽、贤良的女子。只可惜她没能走出草原,走出农田,走出土林。
回到乡长宿舍时,县长他们一屋子人聊得正在兴头上。
县长得知我没有搞到药,就让殴珠从车上取来一瓶白酒,说,找啥药,喝两口白酒,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接过县长递过来的满满一玻璃杯晶亮、柔和、醇香的酒,一口喝下半杯,“哈”地呼出一口气,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听他们聊天。
吃过乡长和其他乡干部七手八脚地整出来的“米艮阿木角(老人耳朵)”,县长把我的酒杯斟满,他自己也喝了起来。其他平时喝点酒的乡干部好像没有喝白酒。我实在想不起当时县长让我喝的是什么酒。可我一回想起这事儿,就感觉嘴里至今仍旧留有一股清香绵甜的味,甚而让我流口水。
当晚,我们在曲松乡住了下来。
虽然乡政府在山半腰,那里海拔比县城高,但不知是跑了一整天,跑累的缘故,还是酒精起了作用,我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已是太阳升空之时。
我们的车子行进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向我们此行终极目的地底雅乡进发。
群山逶迤,风光旖旎。长期蜇居城市水泥森林的我,顿觉心旷神怡。
当车子翻过几座大大小小的山,像一只甲壳虫迂回于离底雅乡最近的马阳拉山,即我们翻越的最后一座山的时候,透过半开着的车窗,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随着阵阵清风扑鼻而来,那馨香的气息滴进心里,给人以清爽的感觉。是微醺,还是迷醉?着实妙不可言。
我将头伸出窗外,极力寻找散发芬芳的植物。经问询,我才知道那是我在札达以外的地方不曾见过的一种植物。*语叫做“塞瓦”。我认定它是蔷薇科植物,便索性称其为野蔷薇。但是出于故事或人物需要,我在一些以札达为背景(情境设置在札达)的小说中却把它说成是野玫瑰。
从曲松乡到底雅乡之间山势险峻,道路窄仄。殴珠凭借着他过人的驾驶技术和胆大心细的心理素质,让车子安全地走过山梁上的每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弯道,驶向山下的谷地。继上个世纪1980年代领教昌都境内危险路段及黑昌公路索县至昌都县段山路,又走过洛扎拉康至边坝路的我,虽也有些紧张,甚或害怕,可总也忘不了观赏路边一丛又一丛欣然绽放青春笑容的野蔷薇。
当车子行至马阳拉山半腰时,我们远远地看到树木掩映的马阳村和农田。走近点时,发现马阳小组一群人站在路边朝我们看,并不时向我们招手。到了山脚下,车子习惯性地加快速度,很快到了离村口数米远的路边。路两边和村子周围生长着杨树、柳树和杏树。我一路欣赏的野蔷薇随处可见,芳香四溢。
提着茶酒跑到路边迎候我们的群众多为女性。她们拿着已经点燃的薰香、装满青稞的盘子、盛着酥油茶的茶壶和灌有*白酒的器皿,在等候我们的到来。
我年轻时是个下乡干部,踏遍西*的山山水水,接触过不计其数的农牧民,得到过他们的热烈欢迎和热情接待。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真诚、热忱、淳朴的群众。后来,在札达走过其它一些乡村,特别是在萨让乡蹲点数月后,方才了解到这种欢迎仪式纯属老百姓自发自愿行为,而非乡(镇)村领导有意安排之举,不带任何组织色彩。而这种做法自很久以前(难以具体追溯至某年某月某日)延续至今,已然成为一种传统。我管这一传统叫做札达式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