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优秀随笔

2019-05-02随笔

  

  一院子的月光如水,刚刚剥去外皮的玉米堆成了小山。奶奶、父亲、母亲,安宁地围坐在玉米旁,父亲握一把生了锈的螺丝刀,将一个个玉米剜出几道纵沟,奶奶和母亲的双手,灵巧麻利地转动着父亲抛过来的一个个玉米,那金黄饱满的玉米粒,纷纷扬扬,便散落了一簸箩新鲜粮食的清新的气息。

  三十多年前的仲秋八月,一幅这样的图景刻进了我记忆的内核,任时间的磨砺,竟依然清晰如初。印象里,那幅图景安详如云,明润了我童年的眼睛,也将我童年的心境镶了一道金色的边。

  院子里,一串串辫子似的老玉米,挂满了老屋的檐下和院门两边的墙头,成为庄稼人一道吉祥美丽的风景。玉米们就那么安静地垂挂着,成熟的气息溢满了朴素的院落,院子里的一切,仿佛被一些幸福的味道浸透。蝈蝈架在石榴树上“吱吱吱”地鸣着,石榴的枝叶挨着屋檐上的茅草,似乎在秋夜的凉爽里温暖地叙谈着一些有关收成的细语。丰收的玉米,丰盈着父亲母亲关于农家日子的憧憬,也丰盈着我关于秋天与明天的想象。

  夜深了,父亲在没有剥完的玉米堆上覆上一层塑料布,又登上梯子,查看挂在墙头上的玉米。母亲高举着灯盏,照亮父亲伸出的双手,托举一感恩的心情,细细触摸着季节与土地的情意,摸索着爬过月下一个秋天的高度。

  借着灯盏的余光,父亲捡起几粒地上的玉米粒,小心翼翼地归于盛粮的大瓮。满溢的大瓮,熨帖着庄户人家的日子,填充着又一个秋与冬的色调。

  父亲“嘿嘿”地笑说,玉米,可是咱庄稼人的口粮呢。

  父亲经常说这句话。

  是的,没有哪种粮食能够像玉米那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对贫穷的农民不嫌不怨,不离不弃,用一种永恒的朴素之爱,养育着农民的筋骨,养育着家乡山山水水的无数个生灵,养育着家乡大地的魂。

  也没有哪种农作物能够像玉米那样,像极了乡村里的农民,如一个个淳朴憨实的庄稼人,站立在田野上,站立成一片踏实而挺拔的森林。

  是的,是森林,我愿意用这两个深邃广阔的字,来称呼那片只是葱茏一秋的玉米。

  

  那是来自童年夏天的第一场雨水。

  雨水之后的清晨,太阳刚刚把第一缕曙光挥洒在东方的山巅,湿漉漉的田野便迎来了一群群点种玉米的农人。

  我们一家,照例是父亲刨穴,母亲点种,我跟在后面为刚刚撒在土窠里的玉米粒覆土。置身于夏日雨后的黄土地上,我感受到土地无边的湿润,如幽浮着一层油脂似的凝柔的温情,慢慢浸透我的鞋帮,溢过我裸露的脚踝。晨曦的漫笼下,母亲点种的姿势很美,一手擎盆,一手撒种,玉米粒在她的手里轻轻捻起,翼翼地滑落,一缕金色的微芒,偶尔会由母亲的方向幽幽地向我的目视里袭来。我想,那应该就是来自阳光和土地的颜色吧。

  夏日的雨水总是一场接着一场,地里的禾苗也会一个劲地疯长。间苗,打麦茬,锄二遍地,施农家肥,等这些不可删减的农事悄然挂起在流火的七月的时候,那些青气栩栩的玉米,已经半大孩子似的跌跌撞撞地长到父亲的齐腰高了。

  这个季节的玉米,赋予了我多许童年的快乐和想象。那些西山落满霓虹的傍晚,我总是会和玩伴们一起跑进暖洋洋的田里,去逮趴在玉米上的蚱蜢,或是寻找破土而出的蝉幼。每次,母亲都说,你们千万要小心,别碰坏了正长个儿的庄稼。母亲还常说,这个季节,如果你在月光下走进一片玉米地,你就会听到玉米拔节生长的声音,沙沙,沙沙……

  那该是怎样的天外来音呢?我和小伙伴们在玉米地里穿梭,睁大眼睛,透视着青涩碧秀的茎叶,捕捉着田地里一切生机盎然的讯息。

  转眼,那些半大的玉米就蹿成了父亲的高度。我和母亲挎着篮子,钻进密密的玉米地,去拔掉那些与玉米争抢地盘的杂草。我们淹没在无边无沿的绿色的热浪里,满脸的汗水,纷纷滴落于玉米的叶上,如同一串阳光撒落的珍珠。母亲,揩一把汗水,挎起篮子向前移走,嫩黄的玉米花,簌簌飘落于母亲盘起的头发。我看到母亲瘦小的身躯,顶着一头渴望孕育出一茎熟秋的黄花,在玉米们的注目里,款款游走出一缕甜甜的秋天的风。

  经历过秋风的几次紧吹,赶在石榴吐子之前,玉米饱胀的胸膛开始诱惑着孩子们的眼眸。求得母亲的允许,我兴高采烈地拎一个箩筐,一头扑进氤氲着青稞酒般香甜气息的田里,寻找那些又大又嫩的玉米,用力掰下,贪婪地装满我的箩筐。拎着秋天的馈赠回家,我和母亲轻轻剥开它们的翠衣,齐整整的颗粒紧紧地抱在一起,莹润的嫩黄,总让我想起奶奶锁在木匣子里的那串年代久远的珠子。将玉米一个个抛进柴火烧煮着的锅里,压上锅盖,只要半个小时的工夫,诱人的香气就在灶房里四处飘荡开来。跟在母亲身后,焦急地看着母亲轻轻地揭开锅盖,扑面而来的热腾腾的甜香,已是把我迫不及待的心境轰然蒸透。

  白露之时,秋天,以一种沉静的姿态度化着玉米最后的皈依。玉米的叶子开始泛黄,它们希望回归阳光和土地的颜色,成熟的自适更加沉着而丰腴地挺起。田野里,期待一秋的农人开始奔波在秋天的收获里。这个时节,从早到晚农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又是一季不错的收成,农人的心情格外踏实。清香弥漫的秋色里,阳光溢满了大田,溢满了农人的脸庞,溢满了那些沉甸甸的堆成小山的玉米。

  悠远的秋收,满载而归的路上,夕阳正酣。那片猩红,像父亲微醺的脸。

  白露彼时,正秋高气爽。擎着玉米的旗帜,饱满幸福的中秋即将来临。

  

  童年的记忆里,一年四季,除了过年和刚刚打下麦子的时节能够吃上几天白面馒头,其余的长长的日子里,我们全村人家的主食就是玉米。

  玉米是地地道道的粗粮。就是这样的粗粮,在母亲的手里也能变幻出许多的花样。母亲用她粗糙却灵巧的双手,在玉米的粉齑里揉合着自己的希望,用玉米的筋骨和秉性,喂饱了我们的胃肠,也饲喂着那一个个艰难贫困的日子。

  刚刚打下的玉米散发着新鲜粮食特有的清香,母亲用它们摊玉米煎饼,蒸玉米窝头,贴玉米饼子,熬玉米糁儿粥,那些黄澄澄的饭食,吃在口里,虽是粗拉拉的感觉,嚼出的却是农家日子那份厚实淳朴的香。父亲说,玉米才是咱庄户人家的口粮呢,吃着它,再弱的娃儿也能长成一副能够肩挑手推的身板儿。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把一个烤得热乎乎的玉米煎饼卷了大葱,一口咬掉一大截,嚼得有滋有味。

  玉米煎饼是家乡人对玉米最钟情的吃法,也是鲁中、鲁南地区的乡下人对玉米最为普遍的做法。晚上,母亲将一大盆玉米面用水泡上,次日凌晨,天不亮母亲就起来推磨,磨成一盆细细滑滑的玉米糊。吃过早饭,母亲在煎饼炉上支了鏊子,用玉米秸秆烧热,鏊子上轻轻抹一层豆油,母亲舀半勺玉米糊,“滋啦”一声倒在热鏊子上,母亲手把竹制的煎饼筢子,顺时针推动,三下两下,一张黄黄的、薄如纸样的玉米煎饼就烙好了。

  那时,村子里长大的女孩子都得学会摊玉米煎饼,却是有的摊得薄些,有的摊得厚些。摊玉米煎饼可是一项技术活儿,母亲常说,女孩子家不会摊煎饼,长大了找不上婆家哩。

  也的确如此。乡下人家家户户都以玉米煎饼为主食,庄稼人活儿重,饭量大,年轻力壮的小伙儿一顿能吃十来个。那些人口多,劳力多的人家,女主人就要天天围着石磨转,日日坐在炉前烤,那份操劳,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许还多了几分辛苦。

  玉米用它的精华养育着农人,其实,在农人的眼里,玉米无一处不可利用。它的芯,它的叶,它的秸秆,乃至它的地茬,是乡村人家最好的生火做饭的燃料,也是牛羊冬春季节赖以生存的主要饲料。

  村里人说,田里长大的,哪有没有用处的东西。

  有用处的玉米,总是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它让贫穷的乡下人吃饱了肚子,便能自自然然,抬头挺胸,再苦的日子,再平庸的人生,也可嚼出一份生活的香甜来。

  农人的日子,就在玉米的夏种秋收里,缓缓,向宽处的前方移动。只要有了玉米的味道,再清贫的日子,却也幸福。农人们在玉米的气息里,紧紧地抱着艰辛的日子向前走着,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玉米,也是农人一路前行的拐杖,它让那些摇摇晃晃的身影,依然蹒跚在通向明天的风雨路上。

  

  这个初秋,故乡傍晚的天宇宁静而安详,秋阳西缀在一幕猩红的浑厚里。日渐羸弱的般河两岸,燕过田野,依然是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气息。玉米们立在霞光的抚慰里,把筋骨舒展得铮铮作响。那种声音,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夏日,般河涤荡着两岸,吼出一腔骄傲的号子。

  再一次踏上故乡的黄土地,走近一直葱茏于梦中的那片密密的青纱帐。

  站在一丛时光的后面,目光穿越三十多年风幕雨帘的隔阻,如此漫长而又如此短暂,我终于将要完成一种凝望,一种站定于崇拜里的深深的凝望。

  我望到了,一株异常生动的、披着霞光的玉米,它弱冠之后的身姿,是怀抱着美梦的处子。它在等待着相邀的风来,等待着相邀的风儿荡起秋天的物语,荡来心仪已久的悠远的天空。在这片从季节的豁口里始遇了一场灾难,便越来越困顿,越来越孤独的土地上,很多的绿色正在各自凋敝,很多的蝴蝶已是各自离飞,很多的人们已是快要遗忘了它。它却依然在默默坚守,用处子般的激情固执地坚守,坚守与这片黄土地的遥遥无期的契约,坚守与一场秋风的海誓山盟的约定。阳光,雨露,云的怜爱,风的惜别,以及一只蚱蜢的咬噬,它已全部收于心里。即使最后等来的,不是轰轰烈烈的荡气回肠,它更愿是平平淡淡的恬然自适。它站定在这里,以极朴素、极低的姿态,只为完成一个季节的叩响,一种心情的归宿,以及,一个突然而至的云开雾散的启迪。

  我望到了,一株异常饱满的、披着霞光的玉米。处子般的玉米,是我眼眸里的一株葱茏着的希望。在这片渐以孤寂的黄土地上,顽强的玉米,已然是万丈霞光里的神示。

  夜,害怕地躲在我的身后,躲在初秋的深处。我望见,霞光下,放大的希望在淡紫的初生的穗子上跳跃。

  亦如童年的脚步,自由而散漫地行走在玉米青春的列队里,没有蝉幼的拥土而出,没有蚱蜢的奋然登离。我触摸着脚下的土地,我触摸到了玉米们蠢蠢蠕动的脚。我感受到我的脚下,玉米的脚趾在朝着村庄,朝着夕阳暖临的方向自在地伸长。俯身侧耳,我确切地听到了,那些青春健壮的身躯,脆生生向上舒展拔节的天籁之音,还有那些纤细柔韧的脚,在这片土地上追赶着秋阳,如万马奔腾的声息。

  竟然还有山鸡,倏然飞离,它的翅膀,划破了初秋的晚唱。

  我们差不多都是这样,吃着玉米长大,长出了能够飞翔的羽翼,就飞到了玉米看不到我们的远方。

  无论玉米看到看不到我,眼前,初秋的夕照里,玉米仍在努力地朝着天际生长。或许玉米相信,它的梦想,会一代代垦殖于这片曾经肥沃过,曾经被祖先热恋过的土地上。

  霞光尚未隐去。

  我恍惚望见,河的两岸,一片伟岸的森林正在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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