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父亲随笔

2019-05-19随笔

  

  我是母亲未婚先孕生下的。这分明有些不合时宜地不期而至,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北方的那个小县城,着实给我的父母带来了不小的尴尬和恐慌。

  怀我5个月时,他俩曾连续三次去了邻县的医院,但每次都是在即将走进手术室的刹那,父亲又忽然舍不得。不由分说拽了母亲急匆匆离开医院,眼圈红红的。

  这段经历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提起。每每我都十分感动地看着父亲,我知道,正是他的三次舍不得才得以留下了我今天这个鲜活的生命。

  “看着你妈进手术室,心里就猛一揪,刀捥般疼啊!”每每讲完,父亲就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都说一千遍了,烦死了!”

  讲得次数多了,我便烦,故意捂起耳朵,背对了只顾“嘿嘿”憨笑的父亲,心里却是掩不住的甜蜜和幸福。

  我的任性和骄横便在父亲温柔的纵容中拔节疯长。

  我长得亦像极了父亲。长长的睫毛,高鼻梁,就连走路的样子,尤其那对小酒窝儿,一样的紧挨了两侧嘴角儿的下方深深地嵌着,一笑就像有两个小亮点儿在那里跳跃。我本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陪伴着我:父疼母爱、快乐成长。

  直到我10岁那年,父亲的一次出轨使这个原本其乐融融的家里开始硝烟弥漫。

  当时父亲已是县文化局的一名干部,因时有一些诗歌散文见诸报端,不算大的小城里也堪称一方名人了。听父亲说,那个年代文学很盛行,随便一划拉就有一大把文学青年冒出来。跟父亲有了瓜葛的就是其中一个,那女子十分仰慕父亲的才华,能将父亲发表在报刊上的所有文字几乎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父亲感动得一塌糊涂。

  东窗事发后,面对疯魔一般的母亲,心存愧疚的父亲自是整日低眉垂眼处处陪着小心。然而,父亲的这次背叛在母亲心里却像是种下了一颗毒瘤,任凭父亲的百般小心万般殷勤都不能使它的扩散有丝毫的遏止。原本脾气就有些暴躁的母亲越发地不能自控,一点小事儿就足以令她大发雷霆。脑子里那根敏锐的天线随时准备着接收各种可疑信息并逐一过滤。但凡看到父亲单独跟年轻的女性说话抑或有陌生异性的电话打来,她都会即刻生疑。父亲越解释,她便越发怒火冲天,随即将屋里的杯碗盘碟摔得七零八落。

  每次战争大都以父亲的忍耐和沉默宣告结束,有时候实在忍无可忍,父亲也会跟母亲大声吵,却从不动手。然而,只要一看见我就会立刻顿住,无论刚才是一张多么愤怒、狰狞得脸,望向我时,眼眸里也一定会开满温情的花朵。

  

  “战争”持续了整整两年。

  一日,父亲突然郑重地告诉我:将来,你和我一起生活。

  是个夏日的黄昏。我刚走出学校的大门,看到父亲在那里等我,随后就去了那家以往我们一家三口经常光顾的“水煮鱼乡”。父亲点了我最爱吃的“辣子鸡块”和“水煮鱼”。等我狼吞虎咽地将那两大盘热气腾腾的“最爱”席卷一空后,父亲才缓缓地对我说:以后这样的晚餐,你妈妈将不再参加。

  尽管我早就无数次地想到过这个结局,但如今听爸爸亲口说出来还是蒙了,仿佛身体里的水突然决堤,随后哭得一塌糊涂……

  父亲和母亲是协议离的。母亲很决绝,父亲不得已就签了字。

  我很为母亲鸣不平,便怪罪父亲不该去瞎写那些惹事的文字更不该拿它们去招惹那个被母亲骂作“狐狸精”的女人,并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嫁人一定不要嫁父亲这样的男人,虽英俊洒脱、才华横溢却容易招风引蝶。

  起初,母亲提出要带我的,父亲急了,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式,冲母亲吼:别的都依你,唯独女儿不行,这孩子太任性,只有跟我。

  尽管12岁的我隐约明白家庭的破裂,多半是因了母亲抓住父亲的把柄后没完没了的吵闹和变本加厉的捕风捉影无端猜忌所致,但我还是执拗地把罪过加在了父亲身上:毕竟祸起有因,你就是生性风流!我这样地怒斥着父亲,以往这个男人对我的百般宠爱和温情顷刻间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愤恨和仇视。

  

  渐渐地,我突然觉得有一条越来越深的沟横在了我和父亲的中间——我在这边,父亲在彼岸。

  而我还是不解气,就想尽一切办法折磨父亲。

  早晨一起床就恶作剧地喊着想吃这吃那,等父亲一趟一趟从外边买回,逐一摆到我面前时,我又说不饿了,然后冲气喘吁吁的父亲冷笑一声,背起书包就走。

  父亲并不急,赶忙追至楼下,掏出零钱塞给我:要不,路上自己买点儿吧。

  有一次下大雨,放学时,班主任递给我一把伞。我认得自家的东西,也知道一定是父亲送来的,他一定是担心我不理他,在老师同学的跟前没面子才让班主任转交。

  我撑开伞,雨水挡在了外边,心里顿然升起一股暖流。快步走到校门口,却看见父亲正站在那里等我,头顶的雨伞压得很低。我顿时又火上心头,生气地将伞收起,“啪”地一声扔到父亲脚下,吼道:谁让你来的,丢人现眼。说完,大步冲入雨中疾跑起来。“丫头——别跑——小心滑倒——”

  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父亲拖着一百六十多斤重的身子在后边紧追的狼狈样!我禁不住有些得意。好几次,父亲的雨伞就要遮到我头顶上时,都被我使劲推开了。

  次日,我因为淋雨,高烧不退,父亲请了假守在我身边,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一个劲儿地自责着:都怪我——都怪我——爸爸不该在那里等你的。

  我无动于衷。又开始故意结交校外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并开始逃学。班主任将电话打到当时正在外地出差的父亲手机上。父亲连日赶回,打开房门,看到我正在客厅里和一帮穿着花里胡哨的少男少女们山呼海叫。整个房间酒气熏天、一片狼籍。父亲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大吼一声:都给我滚!然后朝我高高举起巴掌,却尴尬地停在半空——我看到父亲扭曲的脸上肌肉猛烈地抽搐了几下,手在发抖。那一刻,我真得有点怕他了,第一次没敢顶撞他。等那帮孩子一个个灰溜溜地散去,父亲含着泪说:原谅爸爸发火,可孩子你还小,不上学是绝对不行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万分的坚定。我知道,在上学这个原则性的问题上是无论如何也拗不过他的了,只好从命。

  然而,对他的报复远没有停止。

  升入高中的第一天,我就义无反顾地搬到学校去住,以两三个月不回家的冷战折磨父亲。父亲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将保温饭盒送到我的宿舍,里边是我最爱吃的辣子鸡块。我看都没看一眼,当着同学的面呵斥他赶快拿走并冷漠地说: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了,看着它就恶心!

  父亲知道我是在赌气,只尴尬地笑笑,然后乖乖收起饭盒,退出门去。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将饭盒小心翼翼地搁在宿舍外边的窗台上……透过玻璃窗,我看见父亲快到校门口时迅速回头朝这边偷偷瞟了一眼。我的心一酸,仿佛看到了父亲转身时挂在他眼角的泪花。望着父亲沉重的背影渐渐消失,我坚守的防线訇然坍塌,急步跑出宿舍,双手捧起窗台上尚有余温的饭盒,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当时已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上下班有专车接送。而这样一个中年男人的尊严却被我这个黄毛丫头肆意地践踏而又无可奈何。

  

  深秋的一个下午,空气中薄凉弥漫。我回家取我的细软。推开门,看到父亲正蜷缩在书桌前的藤椅里,电脑开着,人已经睡着。牢牢钳在手指间的那根早已燃尽的香烟,只剩下灰白色的烟灰执著地僵硬着。父亲的头发有点乱,也明显地瘦了,我忽然发现,只隔了短短几个月的时光昔日英俊洒脱的父亲竟呈现出如此明显的老态!我知道父亲不是在一天之间苍老的,可自己却分明是在这一瞬间才发现的。这么多年,在我面前,父亲就像一棵每天都要挨一刀,每天又都要自己缝合伤口的橡胶树,却始终用爱执著地释放着自己内心的痛苦。而我却一直拼命地只顾在自己和父亲之间挖那条深沟。其实我一直挖得很累也很不快乐。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那条深沟的名字原来叫——伤害。我突然觉得快要够不着彼岸的父亲了,心开始隐隐作痛,多久没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父亲了?我发现貌似坚强的父亲原来如此孤寂和无助。

  我随手拿了一件风衣轻轻披在父亲身上,手无意间触到父亲滚烫的额头,我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父亲醒了,努力睁开眼,看到我,竟有些慌张。连忙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搓着手:“丫头回来了,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给你做”在屋里转了半天,又说:“不行,我感冒了,传染,咱出去吃吧——小区旁边新开了一家川菜馆,辣子鸡做得相当地道。”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目睹父亲的热情,感觉自己陌生的竟像个多年不曾登门的远方亲戚。

  我坚持让他去打吊瓶,父亲一拍胸脯亮开了大嗓门儿:“好了,好了,我丫头回来就好了。”我拗不过,只好依了他。饭桌上我只顾自己大快朵颐,猛抬头,发现父亲正暖暖地看着我,目光里全是欢喜和满足。

  

  我上大三那年,父亲又结婚了。电话中他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是个幼儿教师,比我小几岁,人很善良,心特细——”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欣喜。那时候,我已经谈过朋友,也成熟了许多,明白尘世间有些事情是讲缘分的,但心里还是突然地冒出一种莫名的别扭和委屈。母亲的面孔在脑海里一闪,就硬邦邦地对了电话那头吼道:“好了,好了,只要你幸福就行了。”

  “怎么了,丫头?——你不高兴了吗?”话筒里传来父亲断断续续地询问。我知道自己又有些失态,连忙说:“没有,没有,女儿祝你新婚快乐!”匆忙挂断电话,泪水早已爬满两颊。

  暑假的时候,我带了新交的男友一起回家。男友是我同学,一米八三的个头,俊朗阳光。而更让我喜欢甚至心动的,就是在得知了我和父亲的事情后,他不仅一点也没有宠着我说,还很郑重地告诫我:“我认为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能原谅的人,即便读到博士又能怎样?最起码她没有真正的快乐。”

  正是这句话,于我犹如当头棒喝,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深为自己曾经对父亲的那些“犯浑”而内疚,并于心底彻底原谅了父亲。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父亲期待的眼神和一个陌生中年女人灿烂的笑脸。女人略显娇小却透着一股子清爽和干练。房间里新添置了家具,阳台上的花开得正艳,茶几上是新鲜的水果,透明的玻璃杯里,茶香正伴随了热腾腾的蒸气氤氲着,看得出是刚刚泡的。我喉头一紧,有一种想哭地冲动,随后不顾一切地扑入父亲怀里。穿了高跟鞋的我,头顶已高过父亲的肩膀。父亲有些难为情,一双张开的大手在半空慌乱地舞动“这孩子,都多大了!”我这才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恰巧看见那女人正拿了纸巾擦拭眼角。我心头一热,腼腆地冲女人笑笑,怯怯地挤出一声:“姨” ,声音虽轻如蜂鸣,女人却听得十分清晰,“哎!——哎!”她甜甜地应着,竟如同初嫁女子般脸上泛起了红晕。

  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大餐变戏法似的呈现在我的面前:辣子鸡块、水煮鱼、酸辣土豆丝、醋溜白菜——都是我打小最爱吃的。父亲告诉我:“你姨为学做这道水煮鱼还专门跑到川菜馆干了几天小时工,目的就是偷师学艺!”女人嗔怪地白了父亲一眼,转过脸柔柔地对我说:“尝尝吧,孩子,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于是,饭香夹杂着一家人的欢声笑语顷刻间汇成一股股热浪满房间里冲撞……

  看到重又焕发神采的父亲,我终于明白,亲人之间再怎么深的沟最下面处也是相连相通的,尽管我曾经那么绝情地一次次硬将父亲推向了彼岸,但父亲对我的爱却始终在我身边,时时刻刻,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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