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随笔

2020-09-02随笔

马灯随笔

  当年在洪雅县境内的罗坝公社光荣一队,插队落户当知青的时候,在我那个小木屋旁边的高坡坎上,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我们都称他为肖大爷。

  他虽然是光荣二队社员,但和我们相邻的距离不远,只有五六十米,从地理上看算是邻居,我和大队里的知青经常到他们家里聊聊天。他家堂屋里的案桌上总放着一盏马灯。

  这盏马灯,是用煤油做燃料,用一截灯芯和玻璃罩做成的一种灯具,在用电灯以前的一种照明工具。外壳是金属的,高有200MM左右,照出的光亮可供十来平方米的范围内照明,孩子们可以在灯下写作业,互相追逐打闹着做游戏,女人们在灯下缝补衣裳,家里的男人手里卷着叶子烟陪伴着家里的老人们,在煤油灯下围着火盆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一家人坐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过小日子到也还可以,也算是乐在其中。

  通过大队干部们的介绍,我们大队的所有知青都知道,肖大爷是1958年在重钢一次事故中受工伤,导致双目失明的,回到家以后,他就一直呆在家里。靠着用竹子编一点儿箩筐、背篼,托别人带到集市换点零花钱贴补家用。

  在晚饭后,我有时候会到大队部去开会,时常也帮着大队里抄写点什么书面材料,到大队部去。都就必须要经过他家的门口,每次走过他家门前的那条夹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板小土路上,都能看到:他坐在堂屋门前,用一双瘦骨嶙嶙的大手,始终不停顿地摸索着编着什么,身后的地下总是拖着一些长长的细竹篾条。

  尽管他已经双目失明,但每次我路过他家大门前十来步远的小路上,他都主动和我打招呼:“小石,到哪去?”

  我顺口回答:“到大队部去。”

  他就在嘴里边哦哦哦地嘟哝着,算做是对我答话的回应,然后低下头继续编织着他手上的竹制半成品。

  对于这个问题,经常让我弄不明白,他的眼睛的确是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又咋个会准确地晓得,是我经过他家门口的呢?后来肖大爷对我讲过,在他眼睛失明以后,耳朵的功能就逐渐增强了。他的房子周围几十米的范围内,有老鼠跑过,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别看他眼睛看不见,他还曾经打死过老鼠呢。小石,你走路和他们那些人的声音不同,我一下子就能听得出来,你是上过学,经受过正规训练的。走路的轻重程度很有规律。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肖大爷家堂屋案桌上的那盏马灯,经常被擦拭得透亮透亮的。他的眼睛已经失明了,他要这个马灯有啥用?没过几天,我就算是亲身体会到这盏马灯的作用了。

  记得第一次晚上到大队部去开会,回来已是深夜里。当我一个人走到离他家转弯不远的三岔路口,凭想当然地走,果不其然我就走错了路……

  那是刚到生产队不久的一天,在白天路过此地的时候,只顾观望周围的群山,欣赏着天上飘动着朵朵时刻变幻着的白云,观赏者层层依山而筑灌满水发出银光的块块梯田。梯田里有十几只白鹭,它们在远处的冬水田里翩翩起舞,欢快地疾驶奔跑着、跳跃着。水面上激起了一片片雪白的浪花。还有更远的山边,那一只只白鹭,高傲地拍打着雪白的翅膀,在低空中竞相翱翔着,打着盘旋奋力腾空而起,围绕着绿水青山,在半山腰沿着水平方向向前飞行,还有那一行行白鹭,沿着几条看不见的斜度线轨迹,高奥迪直上青天……

  我顺着这条田坎小路,一边欢快地朝前走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色,而忘了记路,到了深夜,我又途经此处,站在这个三岔路口,就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了。

  此时,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是土路,一条是石板路。我连想也没想,顺着石板路就继续走下了去,结果还没走到三十米远,来到山湾凹底的一片荒草坡坟地,前方就没有路了。

  在这片长满野草的乱石岗坟地里,我脚下的周围,全是一座又一座的坟墓,眼前所见的全是一座又一座篆刻着隶书文字的墓碑。为了急于马上要脱离这片墓地,想尽快找到出去的路。我心里开始发慌,拔腿就走。

  在这片荒草坟地里,我慌慌张张地踩着坟墓之间的野草,一个人不歇气地急速向前奔走,越慌越乱就越出错,越想尽快离开这儿,我至始至终就是走不出去。不得已,我只得一只手扶着那一块块冰冷的墓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电筒,此刻,手电筒里的电池也消耗差不多了,射出的光亮很弱。昏暗的手电光照射下,一米以外的前面,什么都看不清楚。

  令人感到奇怪和恐惧的是:可能是遇上人们常说的鬼打墙了,不论我怎样走,结果总是走回到原点。在这极度慌乱之中,我不但没有找不到出去的路,反而就连咋个进来的路,我也找不到了。

  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听到风吹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我孤零零地在这片乱坟地中盲目往前走,一块又一块刻着篆体着楷书文字的阴森森的墓碑,在暗淡的月光下反射着惨淡恐怖的银光,还有那些一座连一座长满杂草的半圆球形土坟包,数不清的萤火虫围绕在我周围,不停地上下翻飞起舞盘旋,每个萤火虫的尾部都喷发着一股鬼影般微弱的绿色光亮,坟地里的野草随风摆动,发出的沙沙声,使这片乱坟地更加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恐惧。

  当时的我,两条腿哆哆嗦嗦地站在乱草坟地中间,一双眼睛毫无目标地四周张望着,总感觉到周围的草丛和灌木丛中,仿佛有数不清的眼睛纷纷盯着我,那些眼神里都充满着恐怖和敌意,我在当时早已是三魂儿吓掉了两魂儿。感到这里实在太可怕了,浑身颤抖着站在墓群地中间,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喊道:“有没有人?人在哪儿?”“有没有人?人在哪儿?”

  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就是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家,一只手里举着一盏马灯,另一只手拄着一根一米多长油光锃亮的竹筒棒棒。

  在我左侧的高坡顶上边,他弯着腰向着山坡下大声喊道:“小石,不要慌,不要害怕,看到这盏灯,顺到我这儿的灯光方向爬上来,不要慌。”

  一听到这些话,我顿时感到有了底气,心里不再害怕了,胆也壮了,立刻鼓起全身勇气,朝着这盏马灯发出光亮的方向,双手死命地抓着面前陡坡上的`野草,不顾一切地往上攀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爬上了这个陡坡坎顶。

  当我走到马灯前,赶紧用双手拉住他的手,含着眼泪哽咽着向他表示感谢。不料他老人家这时却给我来了脾气,他把手狠劲一甩,挣脱了我的双手,很不满意地回了我一句:“我最见不得哪个小伙子家家的,抹眼泪,没出息。”随后便缓慢地转过身,习惯地朝前摸索着,提着马灯,挪动他那步履阑珊的双腿,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堂屋右边的小门。

  从那以后,我但凡是晚上到大队部,再经过他家的大门口,走到距离他家那所木房子还有十来步远的小路上,仍然看见他坐在堂屋门槛,手里不停的编织着什么,脚下依然拖着很多根长长的细竹篾条,还是那么关心地问我:“到大队去吗?记到要早点回来。”

  当深夜我要经过他家门口时,远远地就能看见,肖大爷家堂屋外的房檐下,总是高高的挂着那盏马灯,马灯里被煤油浸透了的灯芯,通过燃烧发出的亮光,为我照亮门前的小路,指示着我返回小木屋的方向,当我回到小木屋,站在小条桌前,从窗口往左面望过去,就能看到,那盏马灯已经收进屋了。

  我下乡两年的日子里,这几乎成为不成文的惯例,只要我晚上出去经过他家的门口,夜里回来时,必然在老远就能看见这盏马灯。以后我调回成都工作了,这盏马灯就在我眼前消失了。不,这盏马灯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几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三十多年以后,我又路过那座木屋门前的小路,可是肖大爷的那所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堂屋门前的小路也被比人还高的野草所掩没,山涧里卷起的猎猎寒风,顺着山势习习掠过,吹拂着小路两旁摇摆不定的野草。路旁的大树随着风势不断变化,不住地摇晃着身上每一根长长的枝条,把茂盛的树叶搅动得哗啦啦地阵阵作响,枯黄的落叶翩翩起舞,飘然落地,视乎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我不知道那位双目失明的肖大爷是否还健在。他还好吗?也许还在另外的其他什么地方,拄着那根竹筒棒棒,高举那盏马灯,还在为夜间的行路人照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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