茎蔓散文(2)

2019-04-22散文

  1965年,我的父母结婚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家按照祖母的规划,顺利遁入繁育后代的路径。当时面对这种孤儿寡母外带一个抱养女儿的家庭格局,重整家风的唯一途径,就是强壮的繁育力,这就需要两个甚至很多个男孩来使即将摇摇欲裂的家族发扬光大。一切似乎并没有迹象表明,我们家要面临怎样的困惑,以及要为这样的困惑付出怎样的努力。

  他们表面上还是很沉得住气的。祖母关注母亲肚子里孩子的性别是肯定的。她甚至在对外宣称的时候都高蹈无遮。她通过一些诸如找卦师或私下占卜、观测母亲的神态、走姿所得出的结果惊人一致。她为迎接孙子所提前预备好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她的意念导致了母亲对自己肚子的信任。她通过读书树立的新思想并不能改变传统观念的流习,她亦从未有过改变它们的奢望。她盼望后代的方式是隐秘的,并暗自祷告,乞求上苍或神仙,她或许不想要更多孩子,但她想要儿子的心理还是很强烈的。在这种情形下,祖母无疑是她最强有力的后盾和支持者。他们心安理得地盼望着一个男孩的降临并从不怀疑。

  在母亲的孩子中,只有我是健壮的。这点上充分表明,只有我的性别是她不曾恐惧和忧心过的。那时她以为,第一,我是她们预想中的婴孩;第二,即便有万一,我无法构成威胁其他人到来的原因,我只是必须的有,一个初孕的孩子的性别常可忽略不计,如果是心愿,会很喜悦,如果有违心愿,还会有机会重得。

  但我的降临还是搅扰了她们的生活,乃至将她们的梦打碎。我的祖母目瞪口呆,瘫坐在县医院的走廊里,一言不发。命运这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注定了的。所以她又侥幸地以为这样的开始,是铺垫轨迹的最圆满的起初,也是上天在成全之前所布下的迷阵。

  可是,当母亲的第二个孩子不小心流产,关于她再无法怀孕的流言像秋风般无情地蔓延,祖母开始惧怕,忧郁,急迫无着。不到一年,我瘦小的妹妹很快降生于世,但她的性别引起了祖母的慌张。祖母在某个供神的日子里,无比正式地告诫母亲,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再生一个孩子,而且一定要是男孩。

  很显然,流言开始飞播在亲戚和朋友间。我的妹妹受到的关爱中带着更多的敷衍成分,包括我母亲的心不在焉。父亲明显对妹妹偏爱,并不以她是女孩而为然,我的祖母在某次对着他咆哮如雷,并说出了一些很难听的话。那时,我吓坏了,躲在炕沿下大气不敢出。

  当母亲再怀孕的时候,祖母的积极是外向的。她没有给母亲足够的信心,不像之前每次都以她性格中的强硬确定事件的走向,她或许是彻底死心了,也或许是抱着一种适得其反的心理,去做一些孩子出生前的准备。她走亲串户,去找那些怀孕的女人们,如果她们家恰巧有两个男孩,她会说服她们生下第三胎是男孩的话跟我们家交换。我的小妹妹在母亲肚子里其实就已经被祖母换给别人了,事实表明,祖母从未想过我母亲肚子里的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是她盼望中的男孩。

  我们无法更改事件的起因,如果这样的结局提前能预知,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一点弥补呢?我在生长时期,曾无数次地因为自己的性别愧对祖母。甚至妹妹们的降生都使我的愧疚日益增厚。作为第一个孩子,他有责任承担一个家庭所赋予的职责,可是,当他无法拥有传袭血脉的性别,他即会变成罪人,自己的、父母的乃至整个家族的。我的祖母是深谙其因的,所以当她的失望日益加剧的时候,她将那张族谱明智地舍弃了。那块布上的河流,断流至我的父辈。

  我的祖母彻夜长叹,并关注着村里其他人家子嗣的延续,她的羡慕通过一些唾骂来说穿。那时,我在夏天感到了彻骨的寒冷。我的母亲因为频繁的生育而不断生病,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被别人遗弃到田地里的庄稼,头发零乱,目光呆滞,形如枯槁,她不得不将自己的长辫子剪掉。那乌黑发亮齐臀的发辫的消失,也使她的信心全部消失。那是1975年的事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开始席卷全国,她毅然而然地加入了响应政策的女人行列。我看见过她下班回来在猪圈边喂猪的情形,那头猪刚被劁过,哼哼叽叽不肯吃食,母亲将她自己的一碗饭一点一点喂给它。

  我的小妹妹从未享受过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厚待。在她出生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祖母没有看过她一眼。前几年,有认识我小妹妹好久的人问她认不认得我,她说那是我姐啊。那人说,我老早就觉得你们像,但你们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当妹妹把这件事当笑话给我们讲的时候,我的心不觉一沉。想起祖母的泪水和看她时厌恶的眼神,想起她差一点儿成为别人家孩子的险境,想起她直到上学的年龄了依然没有被祖母赋予一个确定的名字,泪水差点涌出来。祖母是将所有赌1注都押在我父亲身上的。她把自己所未能达成的愿望,未能实现的现实,一股脑地全施加给父亲。他的婚姻,他的子嗣。但显然父亲违背了祖母的愿望,乃至祖先的愿望。他呈现给世界的三个女孩,使祖母的目光日益暗淡,心思日渐纠结。

  三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跟我们家相近的人家频繁地通过收养别人的孩子来强壮自家的不足。在很短时间内,我们周围就有了三个来自外部的男孩。他们的到来,无疑使人安心。他们的性别已无须通过猜测得出,他们真实有力,他们就是事实本身,不需要任何怀疑的成分。他们哭得坚韧不拔,笑得肆意妄为。他们张扬的到来,在很短时间内成为一股气候,弥散在村庄上空。没有人讪笑。一个人的小时候,会因他身体的小,气势的小,身份的小而被视为弱者,更容易被接纳。只有当他长大,并影响到他人,并渐圈成自己的场,他才会被在意,人们才开始觉醒。

  有一天,我家的一个亲戚来规劝父母,让他们抱养一个男孩来安慰自家的缺失。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是否受过祖母的嘱咐和托求?不得而知。那是祖母在世的最后几年了。她日渐苍老,整夜喊疼。她粗肿的大腿令她不适。她很少笑了,更喜欢沉默或者深睡。白天的好阳光里,她的睡眠是安稳的。有次我看到她眼角流出的泪,我以为她是做梦了。她做过怎样的梦?梦到过自己的母亲和童年吗?梦到过匍匐的长路吗?梦到过那些鲜血和泪水吗?还是梦见无数的后代充满她空虚的心房?她最喜欢的,是去干草坡的坟地里跟那些故去的人交谈。那时,我蹲在远远的白石头中间,听不到她任何一句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话题。直至现在,她跟他们的谈话依旧谜一般令我猜测,我想,只有当我走进他们,成为他们,这个谜题才会解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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