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靠着大门,眼巴巴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天空在外婆的眼睛里,像一块巨大的门板。门板被凿出了很多的小洞。小洞分布均匀而密集,挂着屋外的雨。那雨密密麻麻,看上去并不大,但它们从屋檐上垂落下来的时候,就有些慌乱而措手不及了。它们杂乱无章地扑向地面,形成了无数个微小的爆炸。那微小的爆炸紧接着就分解成众多的小水珠,顺着门前狭窄的沟道流走了。外婆看着沟道里流走的雨水,皱着眉头说,哎,日日下,夜夜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晴呢?外婆沉默了一会,突然眉头舒展了,她的嘴角挂着微笑。她的微笑在说,雨啊,雨啊,你快些流走吧,你流走了,天就该晴了。
可是,这密麻麻的雨,迟迟不肯走,它每天从那块巨大的门板洞里降落,敲着外婆的屋顶,又顺着沟道向南边流去。也不知流走了多少的雨水了。但那雨水似乎是落之不绝,流之不尽的,没玩没了。外婆开始绝望了。绝望使她不再靠着大门等天晴了。她起身回屋抽炉子,做饭。水咕噜咕噜在炉子上响起,腾起的烟雾,将外婆脸上的皱纹模糊,我看不到外婆的眼睛。我在里屋做作业,听见外婆在厨房小声地自言自语,哎,我的鞋衬布哟,什么时候才能拿出去晒太阳呢?房门是开着的,我车了个身,便看见堂屋里摆放了几日的那块铺板了。
铺板上,粘着一块糊好的长方形鞋衬布。鞋衬布是由无数块小布叠着小布,铺就而成的,四角修剪平整。小布是从我们兄妹四人的破旧衣服上剪下来的。外婆说衣服扔掉怪可惜的,可以废物利用。外婆将我们的破衣服剪成四方小块。开始熬浆糊。外婆将面粉和水倒进一个小钵子里,调匀了,再放在炉子上煮上一会,它就能当做浆糊来糊布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破旧衣物被外婆到底做了多少块鞋衬布,那两块铺板到底为她赚了多少钱,但我知道,这些年,我们不要的衣服,亲戚朋友不要的衣服,足够用一辆货车拉一车的啦。长此以来,外婆十分钟爱于做鞋衬布这项活动。她一定从中捞得了很多的好处。例如剪布的快乐、刷浆糊的快乐,最后是收获成果的快乐。将那些废弃的衣服,换成了钱,这当然是让人感到兴奋的。
当她完成了一系列剪布、熬浆糊、刷布这些动作之后,便是将那块铺板抱到屋门外去晒太阳了。这时候,外婆便站在铺板前欣赏自己的成果了。有的地方铺得不是太均,她便回屋再剪一块布,将那个凹槽铺平。再不平,她再进屋剪布,再往上沾。她不停地涂抹铺板上面那块湿漉漉的布,所有凹凸不平的地方,被她那双粗糙难堪的老手全都抹平了。
遇上出大太阳的时候,一日便能将浆糊晒得干透,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上门取布付钱了。当然,用一块铺板来刷布,绝对是供不应求的。因此,门角落还备着一块。等那一块刷好了,门角落的那块铺板就迫不及待地登场了。
然而,这雨啊,这场倒霉的雨啊!有的时候,它是密密麻麻的,有的时候,它间或大了些。雨在风中吹吹落落,你看到路人打着油纸伞从门前的石板路上经过时,肩、袖子,连同裤腿都打湿了,伞只是遮住了胸部和肚子。可是,仍旧看见无数个类似的路人在眼睛里飘忽而过,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神和雨伞,还有脚上的那双黑胶鞋。耽误了晾晒的时辰,整个的两块铺板上,湿漉漉、黏糊糊地靠在灰黄色的墙壁上。它们把墙壁挤出了两扇门的形状。
下午的时候,外婆抹了抹铺板上的浆糊,从堂屋走到门口的屋檐下面,望着天空发了一会呆。天空仍旧是灰白的,垂落着纷纷细雨。外婆的双眼也是灰白的,它们在唉声叹气。晚上,淅淅的小雨仍旧下个没玩。温暖的被窝使我感到踏实而安逸。不知何时,几只猫在瓦顶打架,发出凄厉的惨叫,吵醒了我的睡眠。或许,这时候,雨停了吧。迷糊中,找了鞋子去院子上厕所。黑乎乎的堂屋,我错把铺板当成院门了。推了推,沾了我一手的浆糊。我再推了推,那门板就靠着墙躺了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响声惊醒了屋顶谈情说爱的猫咪,或者还惊醒了熟睡的人,但是我不知道。我只听到了猫咪的阵阵嚎叫,听见它们乱窜在屋顶的声音。瓦砾噼里啪啦地被掀掉下了好几块了。我哆嗦着,不禁尖叫一声,有鬼啊!外婆拉开堂屋的灯,慢腾腾地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说,儿呀,别怕别怕,没鬼!桔黄色的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忽明忽暗。泛黑的电线,垂挂着它,微微地颤抖着。风不知何时停了,雨应该没在下。猫蹄子又开始窜动在瓦上了,刺啦啦地响起磨爪子的声音。
儿啊,快睡觉觉吧。外婆轻轻地拍着我的胸脯。我微睁着眼睛,看见外婆拉下眼帘。我看不见外婆的眼睛。外婆紧闭着双眼,嘴里却她唱着歌:东风吹,西风飘,我儿睡觉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天就亮了。天大亮,太阳出来了。外婆的铺板在阳光下,欢腾地唱着歌。干透的衬布牢固地粘合在一起,从铺板上鼓胀着一道道欢腾的口子。外婆将衬布从铺板上揭下来。外婆在门口买衬布,两毛钱一张。外婆卖了鞋衬布,便去红旗商店扯回两尺绒面的黑布,回来给我量脚做棉鞋了。
外婆把我的脚放在一块备好的鞋衬布上,她用铅笔勾勒出了脚的形状。用剪子剪出了一只脚的形状。开始纳鞋底。修剪黑色的鞋面。铺棉花。在纳好的鞋底上缝上那块厚实的黑绒布。一双黑色的棉鞋穿在了我的脚上。外婆满意地笑着,她的笑容镌刻在寒冬即将到来的那个清晨的阳光里。我看到天空被外婆笑出了丝丝的云朵。阳光向四周扩散着外婆的笑容。
当冰雪席卷了门前的石板路,屋檐下凝结着锥形的冰柱,我的双脚在雪中,便踏出了棉鞋鞋底的形状,它们需要向北的方向延伸,向我学校的方向均匀地分布。外婆这时候,便在门前的那串脚印中,欣赏着它们。我回头看到外婆的眼睛,比白色的雪光更加耀眼,瞬间撕碎了苍白的天空。头顶那块巨大的门板,现在成了微微的蓝色,并且见不着破洞了。
天晴了,阳光明亮而温暖。雪还没有融化。
当我从学校向家的方向走去,远远地,我看到外婆站在屋门口向我招手。我看到了外婆等待的眼睛,它们总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