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和朋友压马路,亲眼目睹了一场偷窃。一个妈妈和一个小贝贝。
从头开始讲。我不喜欢城市,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重申了。因为感觉不到生命本身的舒展,那种自由和灵性。自从上次于洋那家伙引荐了几位朋友,对这座城市的陌生和隔阂少了很多。昨天是《小呆的故事和小呆身边的故事》里的第“十一位来客”约我下班后去吃东西。东风街的218号,走到世纪泰华,吃过东西又走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缘故,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的夜晚可以很漂亮,即便仍然看不到星星。走过的地方人并不是特别多,从主干马路拐到小吃巷,穿过很多还在施工的铁架,街上走的都是闲暇的人,气氛就会变得松散而事不关己。我是个喜欢独行的人,有人一起玩有时候会觉得很碍事,会多一份挂念。但是这“第十一位来客”很奇怪地让我觉得他存在还是等于我一个人玩,不过多了一份不会走丢的踏实。这么说可能过分了,难不成把朋友当隐形人么?不是这样的。就是比较闲适,对方不会有锐利的气息让你觉得强加于人。虽然我还是敏感得小变态,停滞于很多小细节的眼神,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人心怎么会一览无余地坦荡呢,是我太苛求。
奎文门很古旧,尤其是晚上昏暗的灯光里,正门楼上书着“鸢飞鱼跃”,门角有一对在卖烤面筋的夫妻,门墙上都是已枯的爬藤。站在奎文门还在修缮的一隅,在灯火阑珊的角落看不远处的熙攘璀璨,那五彩斑斓的高架桥,铺水而栖的石板路,还有四周林立的大厦。水光潋滟的华丽,是都市的美丽。朋友告诉我说,世纪泰华传说是个年轻人受挤兑,自立门户、发愤图强建起来的。这样看是不是这些林立的大厦就有自己的气息和记忆了呢。就像我呆的新基立商务大厦,那些楼体表面的浮雕和铁边圆窗,甚至楼内悬挂的玻璃吊灯和旧黄的贴砖、铁围栏,那是一种气质,告诉你它饱经了岁月的体察,有着自己沉甸甸的曾经。就连这座大厦的主人每晚停在楼前的那辆京号的车也让我觉得它的主人流传的不仅仅是他们家族的产业,还有时光的馈赠。
朋友很有趣,本以为作为东道主他是要带我去什么预想好的地方吃东西,结果竟是也和我一样走哪算哪。还好都不是讲究的人,在加州吃了面,听朋友讲他骑车四天去北京的事情,还有一个叫“子尤”的孩子。而目睹偷窃就在回来的路上。
我并不是个不专心的人,当时我大概在和朋友讲着什么或者又在听他讲着什么。但是就在我看到迎面走来的小贝贝的时候,我被吸住了。我不知道大家曾经有没有类似的感触,就是即便在沸沸扬扬的人群里,你依然能瞬间认出那些气场独特的人,不是穿着也不是长相,而是人本身的气质和表情,众人中不一样的表情。
那个小孩子真的好奇怪啊,身高刚到妈妈的膝盖,西瓜皮的发型,穿着洋气但是灰扑扑的,甚至她稚嫩的脸庞都是灰扑扑的。我见过脏兮兮的小孩子,但是没有见过灰扑扑的小孩子。就一眼我觉得她受到了什么强大的压力,就像天阴沉沉会下雨时候的前兆,就是那种气氛的格调。所以我又看了一眼,这一眼我要回头才能看了,因为我们逆向而行,而小孩子在妈妈的牵引下走得很快。所以第二眼我是扭头看的,只见那位妈妈小声示意了下小孩子,果断一猫腰,迅速伸手,也许两秒也许一秒,也许仅仅是一眨眼,一块白色的带着挂件的手机已经被那位妈妈从一个女士的包里抽拽出来了。就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我觉得兵荒马乱,会有哔哔剥剥的燃烧声。而周遭的路人,甚至我身边站着的朋友都被隔膜了去,无从体会我所处的世界了。
那个妈妈眼神锋利地盯着我,她看到我看到她偷窃了,彼此目光的交汇都是战争。我保证我的魂灵愣在那里被杀了个片甲不留,然后奄奄一息,而我的肉身却一贯如常地和朋友一起往前走。而那个在我视线里的妈妈把那块手机果决地塞进了口袋,然后扭身回走,当然手里还拖拽着那个小孩子。小孩子依然面无表情的灰扑扑,被妈妈拖拽着过了马路。看着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我不敢吭声。就在大脑停滞的片刻里,被偷手机的提着大包小包的珠光宝气的姑娘,和那对灰扑扑的母女都不见了。我记住了小孩子被拖拽着疾走的时候,她的小凉鞋,后鞋带的松垮。我是被吓到了,那种心里的恐惧,源头不明。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好像是被那个小孩子吓到了,就是那种表情和场景。那种她和她妈妈一起要完成一个让人压抑的重大使命的表情。我好像死了几分钟。
等我的惊心动魄消歇了,我和朋友讲。他什么都没察觉,一无所知,只是看到那个被偷手机的女孩子好像当时有停下来从包里找东西。前路我们依然有话讲,我和他讲我从小到大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觉,小时候的梦游,长大了在现实里的梦游,诚如精神病患一样的思维和举动,大四时候被另一个世界拒之门外的恐惧,给一棵树写的情真意切的情书。我买了烤面筋一起吃。卖我面筋的大叔好像多找我一块钱。而我好像还在另一个世界梦游。
在“奶茶物语”朋友给买了水,告别各回各家。我回到办公室自然会对着同办公室的俩孩子大发感慨,而他们却故意东拉西扯:“敢情你觉得偷手机的是好人啊?”
“我知道偷东西不对,可是你们没有身临其境,你们不知道那个小孩子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要冒着很大的危险和妈妈一起战斗。那种恐惧和压抑远远不是一块手机可以抵偿的。要是她们偷我的手机,我觉得我该把钱包也给她们。”我语无伦次地想让他们明白我的想法。
“哈哈,姑娘你脑残啊。那就是被偷的人不是好人,她该也把她的钱包送给小偷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那种心情。我想起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妈妈带着我去姥姥家走夜路的情景,还有那种心情。你怎么能体会一个小孩子的那种恐惧。”我叨念的东西大概在他们听来已经是天书了。可是我讲出来之后,突然有点明白了我的恐惧源自哪里。我是惧怕我曾有的记忆。包括我看到的那个小孩子的凉鞋的后鞋带的松垮。我记忆犹新的是我被妈妈拖拽着去姥姥家,夜好黑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妈妈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的光,我走不了那么快呐,可是妈妈不停,嘴里还在很严厉地骂我走得慢,我只好快点再快点走。然后鞋子就掉了,是鞋带断了,可是妈妈不让停下来,我只好拖着鞋子走,走得更慢了,妈妈更生气了,一面拿着手电筒给我照明,一面骂我,而我看到什么了呢,我在手电筒不明亮的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小鞋子,我会记一辈子的小鞋子。红色绣着蓝花的敞口鞋。
被妈妈拖拽着赶路,心里装着莫大的恐惧。就是这样子的心情。所以我心疼那个小孩子,其实更是心疼当年的自己吧。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这些潜意识里的东西。我只是担心,担心她们走得太急不看马路上的车辆,我甚至担心她们偷东西失手,包括刚才她们偷手机。可是那个妈妈的眼神真的好锋利,她看到我了,她从我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到了犹豫和质问,然后才不断地盯着我看,威胁?我没有看到她的恐惧和软弱。我会在她的眼神里感觉到自己的冰凉和颤抖,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杀戮和血腥。
“该走了。走,咱去抓那个被偷手机的坏人。”同事还在打趣。而我还在晃神,然后恐惧。
夜色是不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