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因为忙于生活,会离开河流很久。那段时间就觉得大脑干巴巴的,内心里有一种流水的焦渴,就连身体的皮肤也皱巴巴的,缺失了水分一般的干枯。把生命的支点架设在河流上,这是别具一格的人生。很多时候,我的潜意识里感觉到自己就是那滚动的河水,哪里有河床,我就奔向那里。每每看见一条河流,哪怕是细瘦的小溪,我也会抑制不住心灵的颤动,有种相见恋人的喜悦,向它倾情。只要有河流,无论我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异乡的感觉。
别人旅游,是看城市,看风景,购物,而我纯粹是为了看河。每当我的足迹涉入一片陌生的地域时,总是期待一条河的出现,那样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旅行者。虽然河流也是风景,但是导游不给你看河的时间,大多的导游心思在购物上,因此我对组团旅游是排斥的。我喜欢自驾游,不会开车的我只有在朋友有兴致时一同前往某一条河流。远途的跋涉,我见到了无数条河流。同人一样,它们没有完全相同的模样。每一条河都张扬着个性,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阅读一条河,是我的一次精神巡游。一个人总得有些精神生活的方式,漂泊的身影与川流不息的河水作伴,这是不错的选择。我坚信,每一条河都是上帝创造的,都记载着许多关于人类的情节和细节,演绎着人类的情感故事。细想,我对河流的偏爱完全是一种孤独的自救方式。拥有了河流的情感,我对生活自然是心存感恩。
我的思绪不可抑制地流向童年的河流。我若不描写它们,就会应了那句“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告诫。
沣河是有历史的。我所说的历史,是有文字记载的。周文王、周武王建立的丰镐二京,就在沣河的东西两岸。历史上有八水绕长安之说,其中就有沣水的影子。1945年,祖父带着全家人逃难到陕西,先在西安待了几年,后来就定居在秦渡镇。沣水就从镇子的身旁流过。在那儿出生不久,我就被母亲抱到了奶妈家。奶妈家在距离秦渡镇以北三华里的阿底村,也在沣河边。
童年的记忆里只有沣河。奶妈的后墙有道门,是那种低矮的木门。推开木门,就可以下到沣河。奶妈在河水里洗衣、淘菜,盘腿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捶布。“梆——梆——梆!”布是叠起来铺在石头上。那石头光滑,棒槌和布接触的一刹那就产生了一串串的“梆梆”声,很单调,却很响亮。河里的蛙就随着捶布声鸣叫着:“咯哇——咯哇——”
奶妈拉着我跟着河水走,教我念童谣。那句子是这样的:
沣河沣河啰啰/里头坐着哥哥/哥哥出来买菜/里头坐着妖怪/妖怪出来烧香/里头坐着姑娘/姑娘出来磕头/里头坐着孙猴/孙猴出来抡棒/里头坐着皇上……
下来的句子记不起来了,总之是没完没了。念完,奶妈把我抱进河水里前后摇晃。她是把河水当成一个摇篮,摇着我成长。河水清澈得像面镜子,瞅瞅四周没人,奶妈就脱了衣裳洗身子。有时,我就朝河水里小便,奶妈就训斥我,让我把小便撒到河岸下的田地里。后来我想,奶妈的心里一定深藏着对河流的虔诚,宛若她的神灵之水。而我后来对河流的洁癖也正是从奶妈而来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有河流情结的人。
有河流,就会有蛙声。最早的蛙声是从沣河里响起的,再后来出现在曲峪河。曲峪河很普通,无丝毫的人工痕迹,像一个山野村姑的素描画。曲峪河扭曲着身子从庞光镇的南边流过。我赤着脚丫,在拐弯处的一洼水边玩耍。水面浮着好看的花,配衬着绿的叶子,几只蜻蜓张开翅膀在花叶上叼食阳光的影子。忽然就起了蛙声,起初是一声,其后是相连的数声,再后来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叶都有节奏的颤动,遮掩了间隙的水面。蛙声让风也匆匆赶来,池塘的阳光就拼命地摇荡。
春天的时候,我见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里傻乎乎地摇摆。那时,我无法把它和青蛙联系起来。正午时分,我坐在河边的树下,树阴罩着我。一只青蛙跳上了岸。那家伙碧绿的身体上布满了墨绿色的斑点,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气,一鼓一鼓的,圆鼓鼓的眼闪着晶莹的光。奇怪,它不怕我!我瞪大眼珠,和它进行着精神的对峙。我想捉住它回去用水养起来。突然它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水面上就起了一阵涟漪。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如那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那幅画面后来就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挥之不去。
幼年、童年,我的眼目和意识里接触的是河流的影子。帕斯卡尔这样说:智慧带我们进入童年。我一直认为,我的童年谈不上智慧,因为它填充着贫穷和饥饿。可是后来又产生了新的想法。虽然贫穷,虽然饥饿,但因为有了黄河、沣河、曲峪河,有了与水亲密触摸的经历,我拥有了智慧。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可见智慧是与水相互关联的。
我要写到涝河了。小时见过涝河的样子,那时它还在县城西门外。出了城门,就是一条河,这绝对是美景。女人们出城洗衣裳,孩子们下水打扑腾,简直就是一座小城的后花园。学大寨运动时它没有遭遇曲峪河那样的悲剧,却被改了道,整体西移一公里,且不是原来蜿蜒的模样,而是直通通向北而去。一条河被人强迫改道,这就如同人类被迫迁徙,会缺失根的维系和习惯的磁场。它无法抗拒命运,但它们有表现抗争的权利,它耍开了脾气,你改了我千年的古道,我就断了水流气死你。也是的,在弯弯曲曲的河床里,水走一阵歇一阵,看看四周的风景。再说了,河流的自然形成,自有它的规律,叫水脉。它的流域地下水资源丰富,不像改了河的道,地下是个干窟窿,咋能存住水呢?人定胜天。过去我们常常为这句话感动,然而我们终究逃脱不了被惩罚的命运。细想想,是先有河流呢,还有先有人类呢?答案自然是前者。既然河流在先,那它的存在就是一种天意。前些年县上开始重视生态了,在河床里修了几道拦水坝,这才使得它四季不断水。逢到雨季时水量丰盈,水面覆盖住七八十米宽的河床。这些年少有女人们洗衣的景象,却是伸出来无数的钓竿,沿河散开。水里虽说没有大鱼,但小鱼是少不了的。钓鱼嘛,不一定就是为了吃鱼,多半是图个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