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女人散文
奶奶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女人,跟那个时期的很多女人一样,裹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走路。每天踩着三寸金莲从家门口走到院门口,再从院门口走回家门口,如此往复,一个女人的一生便随着时光渐渐走远了。
奶奶目不识丁,连一个正八景的名字也没有,一生却生养了9个儿女,尽心把他们养大。儿女们个个健康,飞出了小镇,如一棵大树庞大的枝桠伸向不同的远方。
幼年的我跟两个叔叔住在一个大杂院,虽然各家有各家的院落,但房子之间并没有砌院墙,出了自家门就可以直接到另一家,无须绕过大门走。这也为我去奶奶家讨吃的提供了方便。
在童年的我眼里,奶奶做饭的手艺真是好得不得了,她做什么都好吃,都喷喷香。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没了踪影。必然是跪在奶奶家的炕沿上,眼巴巴地瞅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垂涎着,不说要,却也不肯走。慈祥的奶奶当然懂得我的心思。有时候,奶奶递给我一个拳头大小的菜饼子,鼓鼓的肚子,焦黄的面皮,诱惑着我的食欲。拿在手里我恨不得一口将它吞下去。但还是会先保持一份矜持,慢腾腾地下了地,跟奶奶说一声我走了。出了门,马上原形毕露,一溜烟跑回家享受着美食。有时,没什么可给的,奶奶也不会让我空手。从带网眼的饭烙里抓起一个土豆或者地瓜,每一样都是烙出焦黄的皮,随手递给我。叮嘱一声,快回家吃吧。我有了台阶下,自然地,不再继续跪下去。
长大以后回忆起日日讨吃的这些事,不止一次地被大家取笑过。而那时的我却当做每日必做的功课,只要吃了奶奶做的食物,嘴里会一直留着香味,那一天仿佛都是在幸福中度过。后来问及妈妈为什么奶奶做的饭食会那么好吃,妈妈说,是奶奶做菜舍得放油,调料也足。还有,有的女人天生对做饭就在行,肯花心思。成年后的我有了自己的家,洗手做汤羹时,终于知道不是哪个女人都能把饭菜做得有香有色。即便花了同样的心思,我也永远做不出如奶奶做的那般好吃的饭菜。
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小脚奶奶却是个最称职的家庭主妇。所有菜谱都装在她的脑子里,装在她的心里。晚年,她跟四叔一起过,却还是勤劳地做着一日三餐。看到炊烟飘起,奶奶做的饭菜的香味似乎又一次次钻进了我的鼻孔。
其实,跟会做饭相比,好多屯里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奶奶的洁癖。你不能想象奶奶是个多爱干净的女人。她厨房的餐具用了多少年依旧能照出人影;她睡觉的屋子有一条长凳,一口梨木柜,柜上的老式台钟、老式花瓶,以及一些装着不同零碎的瓶瓶罐罐,全都一尘不染,闪着岁月的光泽;至于她跟爷爷的每一件长衫短裤,她的每一套行李,即便是用旧了,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却依旧连一丝皱褶都找不到。每当邻居看到奶奶挪着小脚又在院子里忙碌着浣洗,总会夸赞说,瞧,看把老曲太太干净的,衣服上一点灰尘都不让有。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奶奶一天当中几乎只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做饭,另一件便是不停地清洗。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个水泥铸的水槽,她日日的浣洗工作都在这里进行。水槽后面几步之遥是洋井,压出清洌洌的水注进水槽,漂洗着奶奶的每一件衣服、缀着补丁的被单和厨房间的每一块小抹布。拧干拧净,甩得平平展展晾到屋檐下的晾衣绳上,一个日头暴晒,经奶奶的手清洗过的衣物上,似乎每一件都闻得到淡淡的洗衣皂的清香。奶奶扭着小脚往来于井台、水槽、屋檐的晾衣绳下,每天不知重复多少遍。妈妈常说,奶奶的厨房抹布比我们家里的擦脸毛巾还要干净很多倍。这话一点都不夸张。奶奶是不容许灰尘驻留在家里,角角落落见不到一丁点蛛丝,灰网。她一生干净的程度无以复加,所有的后辈都没有一个能像奶奶那样,每日保持着一屋清洁,让所有的'家什一尘不染,所有的衣物一丝不乱。
有时候我很好奇,奶奶每日晃动着一双小脚走来走去,干完了这样活又干那样,她不累吗?或许她有过抱怨,毕竟她也不是铁打的身板,但却并没有在晚辈面前流露过丝毫对生活的不满。在我们眼里,奶奶是一个多么会生活,多么爱干净的女人呀。我真真切切看过她的小脚。当她把一层层棉白的裹脚布拆开,我看到的是一双只有手掌长短的白皙的盈盈小脚,所有的脚趾都紧紧贴在一起畸形生长。原本这也是一双可以大大方方自由生长的脚,可以穿一双时兴的布鞋,去逛街、去看戏、去一切女人都爱去的地方。可是偏偏生不逢时。就因为是女人,奶奶从一出生,就被那个封建的时代牵扯着命运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女人不能读书,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女人必须裹着小脚,三门不出四户,围着厨房转才是美德。想象着很小的奶奶就被一双裹脚布紧紧地束缚住原本可以正常发育的脚,肉体上有多痛、心里有多怨,恐怕也只有奶奶内心自知了。
勤劳的奶奶在晚年更是洗衣不辍。在一个冬日里走上结了冰的井台打水,终因小脚不给力,蹒跚之时,脚底一滑,整个人重重跌倒。之后一连数日,不会说话,意识渐渐模糊。不久,就在儿女的陪护中永远地睡着了。
那一跤,让奶奶撒手人寰。而如果奶奶不是小脚,或许她命运的劫数并不会终止,她会一直陪着爷爷继续走过人生更远的路。奶奶是曲氏家族里唯一一个裹小脚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她的离去,是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个腐朽的时代,留给奶奶沉重的伤口,让她一生都在忍受着脚之伤,脚之痛。一条长长的裹脚布束缚了奶奶的脚,却并没有泯灭奶奶做人的美好品质,她用自己一生的实际行动,让子子孙孙都亲眼目睹了一个旧时代大家族女人勤劳、隐忍、光洁的一面。她爱着家庭,爱着丈夫,也实实在在地全身心爱着生活。
深深地想念奶奶,想念一个在记忆中永远不曾逝去的小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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