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活着,就简单了。把一个杯子洗亮,将一扇窗打开,随手翻一页书,瞥一眼案头绿生生的植物,简单到渺小。对自己而言,却心怀喜悦,眼睛清亮。对过往,提笔是老,笔尖寒树瘦,越瘦的事越让人清冽;对明天,研墨得闲,磨一砚墨比写一个字的时间多,磨透亮了,再写一笔人生,墨淡野云轻。
比如简简单单地看一束光线,它从窗帘缝里洒下来,洒在半开的书页上。用干净的手指去抚摸,像摸一块棉。此时,就那样看着,心朗朗如百间屋,养着旧时光,养着年少寂寞的诗行,养着墙上的老挂钟和一幅山水写意。在一束温暖的光线里,旧事已静,旧念已寂,走在这一页书中,人只想静成一字一画。
某一天,你打开另一本书,犹如打开一段旅程。突然看到一个侧影,她发髻高挽,肩披花帔,半侧的眉目间盈盈一水。你看着,只想开一池莲。恰好有一缕光线,映在她的脖颈间,如清渺渺的莲。似乎就该有那样一朵莲,开在不曾相遇的一段旅程里,开在一本你终要合上的书里,一眼万年。
清晨跑步,发现以前常走的环海路,竟有一条山路,曲折盘旋而上。于是顺路走去。眼前山路,像个流浪的诗人,走到哪儿,就把诗歌的种子撒在哪儿,一弯坡,长出一行风吟。
松在冬的深处静自苍绿,掩映着几幢有些老旧的别墅。站在那儿发一会儿呆,听到几声鸡鸣,仿佛来自诗人笔下还没有写亮的某个黎明,若隐若现。
下山时,竟发现几幢住宅楼,零落几处,从不知这山上还有人住。随意走着,在住宅区一个花坛极阴冷处,看到一棵矮松上还残存着一些雪。近看,雪将消融,但依然白。这一路走来,就这一处雪,像静静开的花,那么那么美。雪很简单,就是白。
想起苏轼《东栏梨花》里的诗句:“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一树如雪的梨花,确实美,美得让人惆怅。梨花落时也如雪,纷纷染地白,仿佛是落在人的心头,染在看不多的光阴春好处。
多年前,总爱在傍晚去拍路灯。暮色里初开的路灯,弱弱微微的光,有时我会小心将它们处理成黎明的样子,有微黄的希望,和点滴染开的热烈的红,然后那么淡地铺开着。就像我们的愿望一样,不能多但不能没有,让它或真实或虚幻地在心里,从不曾离开。有时,我们需要的仅仅是这么一点的安稳。
所以,我看见那雪,不会有惆怅,只是白,只是美,美到春天一路顺着诗行跑过来,安安稳稳地,开成梨花一株。
我知道了,那个流浪诗人,一定是苏轼了,我脚下的路,便通向他的东栏外。他笔下,梨花如雪;我走来,见一丛雪,美如梨白。
苏轼的东栏外,也许都有我们惆怅的一段人生路,是枯寂的“冬栏”,挡着春风万里,但眼中寸雪是白,是美,是春天,是梨花诗千行。
就那样简简单单地,爱上一束光线,一个侧影,爱上一条山路,一丛雪,一株梨白,爱上简简单单。那么——
去看山吧,山空有松子,落声幽人梦。你念着古人的诗句,一下子就静了。不求有人同赏同感这份静,只求这份静里,,有一位友人,静得像棉,像月光,像一首诗。静得他不言一语,但你一转身,总能看见他。
去看水吧,山深有清泉,流声佳人弦。往野花丛中坐,微笑明净,云髻峨峨,修眉细水,两耳淙淙。你就那样坐着,然后被一个诗人写进诗里,被一个画家画成侧影,然后被一颗初雪的心,读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