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玉米、棉花散文

2018-11-06散文

  一

  农人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媒人提说的,绝大多数的男女婚前都是不相识的。我的父母也不可避免要走这样的程式,但一细想,这样的程式也没有什么不好,简单而且实在,实在得只剩下了日子,只剩下了日升日落的操持。

  因为穷嘛,穷人就得这样!把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都省略了,两个成年男女,经过双方老人的掂量,经过家境人品等等各方面的考察,点点头就是一桩婚姻。婚姻建立起来,就是20年30年甚至50年!要相信,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虽然属于封建的东西,但有很深的渊源,不是那一代人所规定的,也不是那一代人所反对所抗争,它就不存在了,它是一个很硬性的东西,无论是谁,无论哪朝哪代,只要有婚姻,它就是一个不死的东西!

  农民就要耕种,父母亲的感情就在耕种之中培育了。一茬茬的麦子玉米,种了又收,一茬茬的棉花,采了又种,泥土的沁香为崭新的生活更添一种姿彩,年轻就是财富,黑天里走路不觉得怕,泥泞里摔倒不觉得慌,顶风冒雨是年轻人的天下!

  我曾经问过他们,如果让时光倒退40年,你们还愿不愿回到那个饥饿贫穷的年代?父亲满脸堆笑,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说,愿意!而母亲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抱膝,将满是皱纹的脸埋在了里面,泪水汹涌而出,说,罪可遭大了呢!我问她,都遭了什么罪?她守着父亲湿嚅着唇,什么也说不出。一着急,拾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冲着场院里正在下蛋的鸡们就打了过去,鸡们扑棱着翅膀,嘎嘎将碎杂的鸡毛掸落在了我们的周围!

  我想,《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结了婚,要长期生活在农村,也会消逝了属于他们的缠绵悱恻;《桃花扇》里的英雄美人,要是沦落在民间,不知他们会不会还保存那滴血的信物?《牡丹亭》的借尸还魂呢,那就只属于戏文,与生活真真正正牛马不相及!

  但我告诉你,我的父亲就喜欢这些,甚至迷醉这些。每每在秧歌队里唱响这些,对他就是天大的恩典!他也有瘾憋不住的时候,憋不住了哪管他春天秋天和冬天啊,顶着大风照样呼啦啦地唱,望着吐红穗儿的玉米照样哼哼唧唧地唱,而落了大雪,场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独独剩下他自己的时候,他更会扯了嗓子,鼓着两腮,向天喷出一口热气,吼一声,胸中便滚滚烫烫着了火一般,他就以为自己不是个农民了!

  农民就只会做不是农民的梦,都说他不该是个农民,但他就是一个农民。农民的日子还是要屈服于肚皮,肚皮是爹,肚皮是娘,一家人的肚皮那就是祖宗!你让一家老小吃不上饭,你就是对不起祖宗!混个香嘴臭屁股的胃满肚圆,天黑对着一盏麻油灯吹气解闷,那才是女人孩子老人的福啊!

  可父亲就是躬不下腰身,他对于土地的热爱远远赶不上母亲,母亲总是害怕父亲这个样子一家人会跟着挨饿,所以总是恨恨地甩开膀子大干!父亲却从来不急,你必须按照他的慢节奏来逐一解决问题,你必须让耕牛听他的,不听他的,他就会撂了缰绳,什么也不干!他也急啊,你看看,耕牛都和我做对,明摆着不让干嘛!……

  母亲为此很看不起父亲。

  但是,他们为此依恋的土地上,照样长起一茬茬的庄稼,属于他们的粮食还是金灿灿的耀着太阳的光芒,属于他们的能够变成钞票的白生生的棉花,还是堆满了场院。母亲说,这是她的功劳!

  父亲把鼻子一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他再也犟不起来,讪讪的笑从嘴角边飞扬了出去。天下太平,和和美美,就在于此刻,不长病不长灾的可以吃饭可以睡觉可以呕气又可以和好,这就是日子里的“福”啊!

  二

  但我感觉福日子带给我的不是福,而是饿。

  我家吃饭的人太多了,有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就9口人,再加上父亲母亲我和弟弟,一共13口人。吃饭是摆了两个小木桌子,每个人碗里的饭都经过了平均分配,几块窝头儿,几块白菜帮,几块豆腐,都是经过计算不多不少的,但这些哪能够啊?说是平均也有不平均的时候,比如谁今天干得活多,谁挣得工分多,谁发了工资突然荷包里有钱了,谁的眼珠子就会滴溜溜地转,谁就会嘈嘈着就吃这个嘛,不来点花生米豆腐皮吗,不打上二两小酒吗?

  矛盾马上就来了,眼馋花生米却挣不来工分挣不来钱的那个人围着那个刚刚趾高气扬的人,奶奶也馋姑姑也馋母亲也馋,但她们天生是女人,女人就得在吃上做出让步做出牺牲,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吃不到嘴里的女人们就开始骂,骂的最厉害的就是奶奶了。她把饭碗一推,跳起脚来拍着大腿,指着那两个能够挣工分挣钱的二叔和父亲,骂天骂地骂得人摇晃,姑们则在一旁抹眼泪,母亲却低着头不敢说话!

  可好东西还是要吃,买了好东西的二叔躲在厕所里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出来的时候,腮帮子还在反刍着动,引得四叔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的白牙,希望在他雪白的牙齿上落下一点花生碎屑儿。为我和弟弟买了饼干的父亲,从城里的供销社出来就死死的捂着荷包,但荷包鼓鼓囊囊的像个会说话的娃娃,娑娑的叫唤!对娃娃声音最敏感的莫过于娃娃了,我那应该叫小叔的还是5岁的娃娃,紧紧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说,大哥,你荷包里装的啥,磨得娑娑的?父亲说,没啥,你回娘的屋吧。小叔又说,哥,你荷包里装的啥,让我看看吧,我绝对不说,真的不说!父亲回头看了看面黄肌瘦睁着一双大眼的小叔,不知说什么好,哆哆嗦嗦地从荷包里掏出了牛奶饼干,递给他一块,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娘,也不要告诉你嫂子,知道吗?小叔小脑袋点得很郑重,但不出一会儿,全家都知道了。四叔也颠颠儿地跟着小叔来了,他们直接闯进了母亲的房间,从母亲的手中夺过剩余饼干,就去了姑们的屋里,他们两个守着姑们大嚼特嚼,故意让饼干撞击牙齿的咯吱声,让碎末末所散发的稀罕的牛奶味喷出来,姑们馋得大哭小叫,叔们却高兴得一蹦老高!

  而我从小身体孱弱,我的嗓子眼极细,只吃牛奶饼干融得糊糊,没有了饼干,我就带头喊饿,喊了就疯了样的哭,越哭越饿,越饿越哭。母亲也哭,但她的哭极其压抑,她只有在灭了煤油灯以后,才数落父亲的无能,又感叹这都是命,命该如此。我哭得着实让人心慌,惶惶的母亲只有半夜里起来,抱着我去看神嬷嬷,说,这丫头怎么不吃饭却哭得这么有劲儿呢?神嬷嬷说,她这是饿鬼缠身了,你要在天明以前,喊一百个饿神仙你走吧,孩儿你回来吧,她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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