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含义与新价值之间散文

2018-11-08散文

  这些年来,拿“经典”说事儿成了社会一大风气,傍“传统”造势也造就了很多风云人物……学经典当然是为了温习文化记忆,接续历史传统,不过,传统的关键是在“传”而不在“统”。

  经典无疑很庄重和伟大,不过,在一般生活世界中影响至深的,常常不总是学者皓首不能穷的元典,而是删繁就简加了解说的选本,就像《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通俗选本一方面给人省下了时间,让他在车上马下茶余饭后,很快能亲近那些高深的典册;一方面把经典再经典,经过选家披沙拣金,经由当下眼光锁定,经典被再度提炼浓缩。在现代生活世界里,人们常常没有从俗务中逃脱的机会,这时,精选的“一百句”或“三百句”这样的随身册子,就成了人们的精神快餐。也许很多人瞧不上“快餐”,可是,没有时间从容细细品味满汉全席的时候,快餐也不妨是一种补充体力和精神的选择。记得当年国门初开,《英语九百句》也曾因为简便实用,成为热门读物,当了很多人看世界的拐杖和眼镜。

  这些年来,拿“经典”说事儿成了社会一大风气,傍“传统”造势也造就了很多风云人物,不过,我始终有些看法,在这里不妨说一说。一个看法是,千万别把“经典”这两个字理解得太褊狭,有人一提起经典,就想到儒家“五经”加上“四书”,这就把传统等同了儒家,把经典当成了儒经。还有人觉得,也可以把“老”、“庄”算上,可是,这个似乎网开一面的做法还是嫌窄,因为它换了个花样,只承认了“道家”的准入资格,最多满足了思想史家们对古代思想世界所谓“儒道互补”的简单判断。我倒觉得,佛教、道教以及诗词歌赋戏曲里面,那些经历了千锤百炼的东西,若是真的好,不妨也让它得到“经典”的名号。其实说到底,《诗经》里面被两千年恭恭敬敬当经典捧读的这“风”那“风”,当年也不过就是现在的民间小曲,甚至是流行歌曲,唐诗宋词元曲经历了千年吟诵,有什么当不得“经典”二字的?

  还有一个看法是,学经典当然是为了温习文化记忆,接续历史传统,不过,传统的关键是在“传”而不在“统”,所谓“传”是发掘自己的资源,加以重新诠释,重建当下的文明。美国已故史华兹教授(Benjamin I. Schwartz)曾诧异道,世界上很多现存的文明古国都有“固守传统的民族主义”,惟有同样古老的汉族中国却流行“反传统的民族主义”,从“五四”以来一路反过来,至今不见停歇。其实很好理解,因为汉族中国原本是一个传统很厚、自居中央的帝国,在西潮的激烈冲击下,原本的自负和自豪,在颠倒后失衡,便会生出一种弃旧更新的冲动。就好像人和影子赛跑,一路狂奔,总想着甩脱随形之影一样。这时,人总处在紧张和焦虑中,紧张让人少了从容和洒脱,焦虑就使人顾不得教养和秩序。为了弃旧更新,各种文化、历史和经典都变得像时装,没有自信的人总是一件一件衣服穿上,又急急地一件一件脱下,仿佛哪一件都不称身,所以,没有消停和从容的时候。按照一种说法,文明就是在群体社会中人人按照秩序行事,就连“自由”,也得有己也有群,有权也有界,秩序便是边界,就像按节奏跳舞一样,任何抄截越次、鼠目寸光的行为都不是文明,也叫做没有风度。什么是有风度?如何才能有风度?一个途径就是多读一下经典,多看一下传统,心中有几千年的底气,肚里有若干册的书本,或者就能够让人变得自信一些,而自信则能使人从容一些。

  “传统”是活的而不是死的,一本题为《为传统声辩》(The Vindication of Tradition)的书里说,“传统是死人的活信念,传统主义是活人的死信念”,这话很对。一方面我们绝不是要离开传统开辟新路,这种“把历史归零的幻想”并不切实际;另一方面我们面对过去,也绝不想寸步不移地死守这个“信念”。我想,在当下语境中重新阅读经典,也许正是创造地诠释传统的途径。

  不过,“诠释”两个字相当沉重,它意味着既不能远离文本的旧含义,却又要解释出经典的新价值,要在这种既旧且新之中,传递经典延续传统。因此,如何重新解释经典,让它与现实生活世界产生共振效应,是很难的。复旦大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悦读经典小丛书”里的几位作者,是比我年轻的学界朋友,他们是真正的专家,虽然他们不能像时下一些诠释者那样,不需要太多的知识依傍就可以裁出一件叫做“经典”的全新时装,但是可以相信,他们会借助经典的原料,端出一盘既原汁原味又很具新意的精神菜肴。有人说,一个时代需要有一大批具备充分知识、深信自己传统又坦然面对世界的人,由他们来诠释经典和传统,并赋予这个时代的知识风尚和思想趣味;只有这样,他们所深信的传统、他们所尊重的经典、他们解释世界的语言和词汇、他们的秩序感和教养,甚至他们的衣着、语调、乐趣与爱好,才能够形塑这个时代的既深厚又普遍的文明。

  这话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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