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总是要有一些生活什物镌刻于记忆,时不时映进脑海,给人找回来一份久违的温暖。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破家什很多。如今,那些旧陋的家什,几乎大半都随着光阴的流去而淡忘掉了。唯一留存于心的,只有一台老旧的自行车。
提及这台自行车,我的心境一下回到悠远的过去,眼前一下子映现着幕幕清晰晰的一些场景。
冬日,一临近傍晚,每座“干打垒”(油城会战时特有的土坯房)的屋顶,就会冒着缕缕黑烟。那一缕缕黑烟,从都不袅缈,夜幕一落下来,就会夹杂着粉尘,遮笼着小城的上空。
那时候,住着的干打垒很小。仅可让人欣慰的,就是很宽绰的院落。所以,每每放过学,小同伴儿们,便会在放学归来到吃晚饭的档口,在自家院落里过把瘾,绕着圈地骑起单车。矮土坯墙垛上,木栅栏边,常出现我羡煞贪恋忘返的目光。被母亲唤着不情愿地归至家中,就会发觉鼻孔里沁满黑色,香皂洗过手脸的一盆水,顷刻间失去清爽透明。心里亦乌突突地想着,何时家里可拥有一辆自行车?
不久,京城的舅妈为父亲弄来一张自行车票,那时的油城还很贫瘠,物资供应匮乏,从吃的到用的都要凭票供应。添置了这样一件极好的宝贝,最高兴的莫过于我。
就这样,那辆黑色二八大永久,经京城山海关,一路向北,不远千里来到黑土地。从萨尔图火车站绿皮火车上安全卸下来那刻起,便落地生根,从此,与一家人朝夕相伴,一同承载起他们的苦乐哀痛。
而后的日子,车前横梁上端坐着小妹,后座归我。不同的是,小妹是被父亲慈爱抱起稳稳落座,而我要随着车的启动,助跑,用力前蹿,然后判断自己是否击中目标,再挪蹭一下,紧紧拽住父亲衣襟,生怕再给甩下车去。历经数次紧张忐忑冲动,着实羡慕公主般待遇的小妹,便生就出还是不做长女要好的念头来。不过,车飞转起来时,感觉是超美妙的,蹬着母亲在百货店里买来的红面黑碎花塑料底布鞋,踏在车下方横杆上,听风从耳边轻轻掠过,路旁的杨柳一排排向后倒去,默数经过的棵数,倘若被打断了,会再从头数起。这习惯延续至今,下意识里,那些闪烁的、渐行渐远的事物,总让人有一种抓不住、倏儿即逝的感觉。
车途经就读的小学,商场,路过医院,还未上学的小妹突然指着医院门楣上的字嚷道,人民加(+)医院。一个大大的轻蔑旋即浮上我的嘴角,数学教师出身的父亲却开怀大笑,夸他的三丫儿聪明,偏爱随处可现。
平日里,车是父亲的珍爱,轻易碰不得,庞大刚硬的车身亦让我忌惮窥视于它。望着同院玩伴用一条腿跨进大人车里,虽够不着车座,却把车骑成45度倾角,嗖嗖从我眼前飞过,威风凛凛。这一幕刻在脑海里,大半生光景悄逝,如此这般驾驭它竟成了平生不得实现的夙愿。
夏季的热浪涌过街头,有客人骑了车来,车女王般静立在院落,咽下几口唾液,尝试着,终无法完成上车的“高难动作”,车即将倾斜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倾斜,如何来驾驭得了啊?小孩子对事物的感知认知接受本是最为迅速的,而我却吞咽着失败的滋味。在未被发现之前,灰溜溜将车归置原处。车于我,是如此具有诱惑力,却又这般陌生地远拒着我。
一日午后,烈日炎炎,风蔫蔫打着瞌睡,柳叶低垂着头,不再扭动柔软的腰肢,独知了不知疲倦唱个不休。饭后溜达着来到院门口,蹲下来看隔壁叔叔修自行车。这一栋平房是专给中学教师修建的,几户人家的大人既是同事又是邻居,熟络得很,孩子们亦不分彼此,多得长辈疼爱。树荫下,叔叔只穿了一件汗白背心,头上沁满汗珠儿,高大的身躯蹲在那里,俨然一座小山。我蹲在一旁,自顾自摆弄车轮,脚踏板被快速摇转时,我细小的拇指瞬间被卷入其中。顷刻,痛电击周身,一声惨叫,再也听不见枝桠上知了的吵闹了,整个夏天都苏醒了。叔叔惊呆了,旋即抱我置于自家木椅上,后又急送医院救治。终了,我还是落下了残疾,右小拇指终不能伸直,车把伤痛留给了我,那亦没断了我爱它的心思。大人们想的更长远,这丫头大了考个演员啥的,怕是无望了。原来,我终未能遁入神往的梨门,竟因了此变故,果真如此吗?这世上的事,冥冥中自有神谕安排,造化缘份修为使然,置身其中,又岂是个人的力量逆转得了?
时光一晃,我比车高了许多,相约看电影,前横梁上,甜甜回望,弥补了儿时的缺憾。即便在后座,也总等我坐稳了,才开始蹬车,呵护里享受着宠溺,再无惊扰担忧,凉丝丝的风吹拂发梢,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紧揽腰,脸贴着背,哼着“天边有朵雨做的云……”梦随着云儿飘。
有了宝贝后,接送孩子入托成了一大要事,这时,一款新车来到身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仪,那份欣喜终日挂在眉梢。并无演练,几句叮嘱,便正式启程。要不说,腿长有优势,常趁周遭无人,一脚跨过去,蹬车便走,遇到紧急刹车,脚点地秒刹。久了,学会将车悠起来,再轻松飞身上车,那份飘逸漾在心底。
车拉紧我和家的联系,在它后身有一白色铁制镂花车座,每每将宝贝放置其中,总会小心驾驶。而后,上班的时间总是格外仓促。飞快蹬车,在狭促的巷口快速穿行,身体被停靠的大货车和墙壁间狭小的缝隙反复弹碰着,如同上演一场拙劣的杂技表演,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同事忍不住回头问我,没事吧?没事!
一场虚惊而已。
柳絮飞扬的日子,感冒让蒙在纱巾里的我上不来气。一路狂奔,拐弯处撞飞了一骑车的江苏外包工,那位老哥的脚指甲少了一个,他拒绝四肢尽伤的我送他去医院。车推不走了,情急之下,顺手抄起身旁的半块砖头,狠狠心砸向车前盖,车移动了,上班却迟到了。原本一拉车两侧的附撑,车便可恢复原状。那一刻,车和我一样承载着痛,我更平添了一份无知的懊恼和莽撞的歉意羞愧。
白驹过隙,若干年已过去。自行车早已随着岁月疏离了我的生活。但那些泛着黄的欣喜,已深入了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