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供灶神
“腊月二十三,灶王上西天。”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每年这天,农村百姓都摆上供品,恭恭敬敬地送灶王上天。
我老家在农村,对这一风俗十分熟悉。记得小时候,过了腊八,父母就开始愁年货。那时年景不好,年货也不过二三斤肉和几十斤白菜。尽管简单,父母也会愁不少天,然而母亲总忘不了请一张灶神。
灶神请回来,母亲郑重地放进橱柜里,不许我们看,更不许动。我不解,惊奇地看母亲。母亲说:“新年人们穿新衣服,灶王也得穿新衣服。小孩手不干净,会弄脏的。新衣服弄脏了,灶王会不高兴的。”
腊月二十三到了。母亲把新灶神端端正正地贴在锅灶上方,又在灶神下方的木板上放一只盛满沙土的小碗,再插上几柱香,把香点燃。我抬头望着这位方面大耳、慈眉善目、两撇胡须一直垂到脖颈的灶神,在青烟缭绕中忽隐忽现,真不知他有何神通,竟让人们对他这般尊重!
灶神贴好了,母亲又忙着包饺子。饺子煮好了,母亲盛上满满的一碗,再倒上一杯酒,放在灶神面前,烧纸,磕头。母亲也让我磕,我就糊里糊涂地跟着磕。灶神在人们的祈祷中,乘着馨香的烟火,起驾回天了。供完灶神,一家人才能吃饺子。
七岁正是讨人嫌的年龄,那年腊月二十三,我和伙伴们野了一晌,肚子饿得咕咕叫。一进家门就闻到饺子的香味,便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一看桌上的饺子,哪还管灶神锅神,手不洗就抓饺子。还没有沾着饺子边,“嗖”的一声,饺子不翼而飞。我扭头一看,饺子被母亲抢在手里。母亲沉着脸呵斥道:“还没供灶神呢!”我身子一倒,躺在地上大哭起来。母亲急忙放下碗,一把把我拦在怀中,也哭了。母亲边哭边说:“灶王要去天庭奏事了,人们对他恭敬,他就让老天爷降福;人们不恭,他就让老天爷降祸。有一家人,把烟囱开在灶王牌位上,不长时间,他家的房子就着火了。因为灶王无处安身,就给他家降了祸。”母亲还说:“腊月二十三这天,全家人不能外出,如果有人外出,灶王少报了人口,这人一年就没饭吃了。”听了母亲的话,我不敢再造次,对灶王也格外恭敬起来,每年腊月二十三,我都给灶王磕头,因为他主宰着人间的祸福。
后来,我上学了,读了很多书,当然也就知道没有灶王。我曾多次劝说母亲,但她一如既往。改革开放后,农民日子富裕了,母亲给灶王的供品也丰盛起来。看着母亲那副虔诚的样子,我心里不禁一颤:母亲哪里是在拜灶神,而是在用一颗诚心在为一家人祈求幸福!
大学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每年都要忙到腊月二十五,才能回家和母亲团聚。母亲就改在大年三十供灶神,她说怕把儿子辞在外边而没有饭吃;我结婚后,有了妻儿,母亲也在大年三十供灶神,她又怕把儿子、儿媳、孙子辞在外边而没有。
(二)祭祖先
年的记忆,是欢乐的,又有一点拘谨。
大年三十那天,要请祖先,俗称“请爷爷奶奶”。请祖先之前,先要放家炮,最佳时刻是清晨六点。六点一到,村庄里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给沉睡在野外的祖先释放信号,爷爷奶奶醒醒,该回家过年了!据说,时间早了也不行,会惊扰祖先休息,那是对祖先的不敬。
放完家炮,就去族长家集合。家族老少聚齐了,再放族炮。这样的仪式一年一次,非常隆重,炮放的越多越好,人去的越多越好。以此来宣告家族人丁兴旺和对祖先的尊重。
男孩子对鞭炮有特别喜爱,抢落地炮就成了孩子最快乐的事。族炮放完了,孩子们围上来争着抢。手快的孩子会装满口袋,然后向别的孩子炫耀。请祖先活动结束,孩子们便开始扒炮筒,倒火药,用纸包好,点燃,“轰”的一响,放一阵亮光,冒一股青烟。那种快乐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放完炮,族长一声吆喝,请祖先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墓地出发了。去墓地的路上,人们说笑不停。到了墓地,所有人就严肃起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小心翼翼地焚纸,直到供纸变成灰烬,飘飘悠悠飞到空中,人们才立起身,手捧着烟雾缭绕的香回家。
偶尔有的孩子不懂规矩,吵闹不止,便会受到大人的呵斥,并会被强制跪在地上。记得那年,我大约有七八岁。我抢的落地炮最多,两只口袋装得满满的,两只手里也满满的。同族的孩子不乐意了,非要我分给他们。为了保住“劳动果实”,我加足了马力奔跑。他们紧追不舍,我就奔跑不已。跑着跑着,墓地就到了,我只好停住脚步。他们一齐围上来,我尽管拼命守护,也无济于事。口袋被撕扯了,手被抓破了,鞭炮抢光了。我急得要和他们拼命。这时,大人们赶到了,父亲喝斥我,一把把我按跪在地上,默默地等待族长烧完纸,才令我起身。
回来的路上,人们一路沉默,以示对祖先的虔诚。我怒气未消,要和那几个孩子厮杀,父亲扯着我的手就是不放。回到家,我委屈的想哭。我刚一出声,父亲就喝令我住嘴。
据说,大年三十不能哭,新年是一年的开始,欢欢喜喜会带来好运,哭闹会不吉利;再说祖先在家,不能惹祖先生气,否则就是对祖先的不孝敬。
一进家门,父亲在门里横了一根棍子,俗称拦门棍。这是敬祖先的一个环节,表示对祖先的挽留。我气没处撒,一脚踢了拦门棍。父亲大怒,抬起手就要打我,被母亲拦住了。
进了屋门,母亲已摆好供品。父亲磕头,插香,把祖先的族谱挂起来。至此请祖先的仪式便告结束。
少不更事,小孩嘴馋。满桌的供品,五颜六色,煞是诱人。黄黄的花生散着香味,红红的醉枣发着甜味,白胖的馒头飘着麦香,洁净的猪肉闪着白光,麻黄的藕合漾着油香……我的口里早已灌满了涎水,守在供桌边,挪不动腿。馒头、猪肉、藕合不是我觊觎的对象,吃饭时能吃到,那醉枣可是一年到头才能吃到的东西。父母忙着招呼串门的乡邻,我趁机抓了一个醉枣,丢在嘴里。母亲发现了,用眼翻我,我一溜烟跑了。等我回到家,母亲已把供品补齐了,可是那个醉枣很小,那是母亲为初一来拜年的孩子留的。
那样的年月,让孩子开心地吃一顿,简直是异想天开。初二送走了祖先,供品就成了我们的美食。我要父母吃,父母说,我们这么大年纪了,什么都吃过了。
现在每年回家过年,母亲总是给我留着醉枣,她说,那是我最爱吃的。
(三)熬三十
祖先请回来,要在家里呆两天,三十和初一,初二就被送走。因此人们对祖先就格外尊重。不断的添香,不断的换水,还要倒一盅酒。因此新年屋里就始终飘荡着浓郁的香气。初一拜年的人,先要拜祖先,其次才拜健在的长辈。不尊重祖先会受到人们的谴责的。
有一年,一位老头照看孙子,去邻居家串门。坐在了供桌边,孙子看见了供品,伸手去抓。老头慌忙起身,孙子扭着身子,嘴里不住喊:“要!”老头情急之下,指着供品喊道:“巴巴!”又指着祖先牌位喊道:“猴猴!”邻居一家马上变了脸色,纷纷斥责他。老头慌忙辩解,这家人不依不饶。老头在人们的怒喝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
祭祖的一个重要环节是熬三十。大年三十夜晚,一家人要轮流守在供桌边,直到初一早晨来了拜年的人。据说,有一些孤魂野鬼,因为没有后人上供,会趁大年夜来偷供品,那样祖先就得不到后人的供奉,会挨饿。为了能保障祖先丰衣足食,必须有人看护供品。看护供品的必须是家里的男性,女性是不能参与的。大概人们认为男性是力量的象征,刚强威猛,那气势就会使鬼魂退避三舍;女性是柔弱的象征,孱弱无力,鬼魂也不会惧怕。可见祭祖的仪式里也渗透着中国的传统观念。
据说,有一户人家,一家五口,只有三个女儿,没有男孩,守夜的任务就落在了男主人肩上。恰好那年大女儿出嫁了,而且就在大年二十八。因忙于女儿的婚事,非常疲劳。三十守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后,他懊悔不迭。后来就做梦,梦见祖先向他讨要食物。于是他烧了很多供纸,才算弥补了此事。
我十岁那年,母亲说守夜应该把我排上。父亲不同意,说我年龄小,正是睡觉的年龄,不一定啥时候就睡着了。我出于好奇,拍着胸脯说道:“爹,你放心,我不会误事的!”父亲说:“那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吧!”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晚饭后,我召集了几个女孩,聚集到我家,准备以打扑克打发时间。男孩子是招不来的,因为都要在家守夜。父亲一见,疑惑地问道:“你这是搞啥名堂?”我说:“让他们和我一块守夜!”父亲说道:“不行!守夜不能吵吵嚷嚷!”据说,祖先白天接受后人的供奉,夜晚十点后要休息,吵嚷会让祖先睡不着觉。没办法!我只好让他们回家。听大人说,守夜叫积阴德,守夜守得好,祖先会保佑一家平安,人丁兴旺。其实前半夜不用守,一家人都不睡,我只要坐在供桌边就可以了。只是太寂寞,容易困倦。我只好吩咐二姐隔二十分钟就喊我一声,这样一直坚持到十二点。我感到从来没有这样难熬过,一个小时就像一天那么漫长。我心里开始埋怨祖先,有吃有喝就行了,干嘛要折磨后人呢?
父亲起来了,我的守夜任务宣告结束。我打着呵欠,去睡觉了。
父亲守夜守得好是全村闻名的。莫非我能跳出农门,成为一位教师,是对父亲积善行德的报答?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父母亲身影---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两眼昏花,他们在祈祷,祈盼儿子、儿媳、孙子回家团聚,祈盼儿子一家永远幸福!
这样想着,我对父母油然而生敬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