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恍恍惚惚中,又过一个年。
先是满怀期待地张望,从公历的年头张望旧历的年底,张望那些久违的脸孔,寂静中的欢闹,年夜饭里的温馨。然后是曲曲折折的回乡,百里也好,千里也罢,风雨无阻,义无反顾踏上回家的路途。中间是大大小小的聚会,远远近近的重逢,聚散之间,寒夜短促。最后又是匆匆忙忙地回城上班,生活开始重新步入正轨。
由此,算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了。增了岁月的天空依然碧蓝,游弋的云丝不是它的皱纹。璀璀璨璨的星空,偶尔勾起仰望者心头的震撼。增了寿的人们,依然埋首于乡间,过着朴素得像炊烟一样的日子。只有奔波在过年路上的人们,将一年的期待和欢笑,聚拢在一起,洋溢给新的时光和日子,给熟悉的亲人和好友,乐此不彼。
作为生活样式之一种,过年,似乎永远不在我们的正轨之上。或许,它只能算是一个中转站,生活的列车在此停留,停留在再次出发的隐忍和等待里,人们藉此放松心情,抽出目光,遥望窗外,看那一道道坐在正轨上来不及瞩目的风景。
二
小的时候,过年,是希冀与期待,期待一身早被母亲藏在箱底的新衣服,期待一把甜丝丝入心入肺的冻米糖,也期待一场朦朦胧胧中被鞭炮惊醒又被更远的鞭炮催眠的美梦,身后的日子堆积如山。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年的意味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期待,转换成了一种刻度,计量日子的长短,计量人生的得失,也计量生活的滋味。
也许还是年龄之故罢,每逢年底,儿时过年的记忆还是会执拗地浮现出来,追着闹着要和父母一起去赶集,和小伙伴扑进正在燃放的鞭炮硝烟里,围着火炉烤火看炭火迸出新年的希望……点点滴滴,汩汩滔滔,延绵不绝。经过岁月沉淀的记忆,因为遥远而愈加纯净而美妙。纯净美妙的影像,让生活的姿势日益成为一种回望。
有时候,会去想,是什么力量造就了这种转换呢?变动不居的时代?逝水如年的年华?还是不断被包裹的心灵?善于奔跑者,不屑于回望。希求缓步者,往往厌弃奔跑。时代和生活给予每个人的感受很多,我们每天沉寂在这些感觉的碎片中,无法自拔。
时间和生命的深处,有一泓深水,静自流淌。
三
照例是大年三十才到乡村的老家。阳光明媚,如春天般温暖。微风吹过满是油菜花的田野,云雀在碧蓝的天空下高唱。很想静静觅一个角落,面对一间老屋,或者一株花树,然后闭上眼睛,感受这乡村的宁静,让心绪像童年时一样远远地飞走。
事实上,这已经不可能。在真实而非回忆和想象的故乡风物面前,我的心中空无一物,没有像意料中那样思如泉涌,却有点像从黑暗中突然走进阳光时的短暂失明。我在城市里被忙碌、被琐碎所分割,被物化所板结的身心,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恢复它的柔软和完整性,才能重新尝试走进一朵云、一棵树、一声鸟鸣的世界。
走进另一个世界,需要时间。对漂泊感强烈的人而言,世界是异己的。
被分割的痛感,让我相信,人们的原初都是完整的,走向世界的过程中被不断分割。在某个瞬间,有的人会蓦然发现这个事实,然后惊叹这个世界不再令我着迷。有的人开始不断寻找,寻找失落的部分,希望拼凑出完整的灵魂,这是否就是一个人怀念过往的根由呢?换句话说,怀念,只是追回那部分失去的自己。
四
作为一种刻度,过年,除了能够带给我们某种对于时间进程的抽象感觉之外,似乎更能让我们在身边不期然发现一些生命确切的证明。
印象中的小毛孩忽然站在你的面前,在他的沉默和与大人的疏离中,你能看到青春在身体里的发育。独立和背叛,在年复一年的不知不觉里,悄然练成。仿佛还在盛年的亲友,还很健旺的老人,突然以白发、弯腰甚或离去的形式,告诉你“岁月催人老”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而这样的事实正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我们没有留心或者不愿去留心。于是,生活主动将他者的状态呈现给你,教你照见自己的容貌和身影。
李白这样照见自己的时候,说,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生活的明镜蒙满灰尘,我们的秋霜也在暗自滋长。待我们发现时,对于匆匆几十寒暑的所引发的忧伤,会不会变得更加稀薄呢?
人生的视角,随着我们的位置不断转移。关注小辈和长辈,说明我们正以负重者的身份站在扁担的中央。相同的身份,造就了相似的视角和偏好。从这个角度而言,我甚至认为,这就是中年人偏爱聚会的原因,如同孩童的结伴玩耍,老年人的集中消遣。
人生,就这样在玩耍、聚会、消遣中度过了。
五
此时此刻,寒夜未尽,当我沉浸在齐豫《莲花处处开》的音乐中时,当我坐在新的一年里继续正轨上的行程时,当我闭目冥想过去一段时间里经历的聚合离散时,当我企图通过几节零碎的文字记录几缕渺茫的心绪时,原本一切还算清晰的记忆,忽然恍惚起来。生活是一个海,我只是一滴水。岁月是一个海,生命只是一滴水。生命是一个海,我心所悟的,只是一滴水。心是一个海,我所写出的,只是一滴水。
我愿意以此一滴水,纪念刚刚过去而且不再复返的“年”,也愿意以此一滴水,照见汹涌而来的日子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