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生活于农村的山沟里,交通条件不便。每逢正月初二三,我就会跟着父母坐上驴拉车,翻山越岭去外婆家。由于外婆家离我家比较远,我们清早起程,走快点也得下午太阳落山才可到达。坐在架子车上,一路上寒风呼啸,冷气扑面,让人不由像刺猬一样蜷缩成团,瑟瑟发抖。等到了外婆家时,我下了架子车,一双小脚冻得又疼又麻,站也站不稳。急得刚从门里出来的外婆直呐喊:“天大大哩——这两个憨娃娃,什么时候不能来?偏要挑这冷得要人命的时候……”她一边抱怨一边与满脸傻笑的母亲抱我们进屋。“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把娃娃冻坏!咋看,娃手冻得跟冰疙瘩一样,死女子就不长心的!赶快坐到后炕上暖一暖。”外婆唠叨着端来几大碗红糖水,放在我们面前就做饭去了。那时候,我只知道:只要能跟在母亲身边就好,并不明白母亲大冷天长途跋涉,受这份罪到底是为了什么。
前些日子,母亲带着妹妹家六个月大的儿子,从西安回来度夏。没过几天,八十岁的外婆听说母亲回家了,就一个人悄悄地搭车从偏远的乡村到县城,又从县城倒车来到延安看望母亲。看着八十岁的外婆顶着六月里火辣辣的太阳,手提包裹,满头大汗,长途跋涉来看她,母亲从不轻易流泪的眼睛湿润了。她急忙接过包裹,搀扶着外婆,既高兴又心疼地说:“我的妈呀——您都多大年纪了!还一个人带着包裹,跑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您老人家路上万一……”“没事!我知道!”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外婆那张嘴就像机关枪一样把母亲的话挡了回去:“你现在身不由己,要帮着二女子看娃娃,娃这么小,你带着去看我多不方便!我现在还能动,跑起来比你利索。早都想见你了,打电话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人。我不识字,不敢去西安那样的大城市,要是在延安,我早就来看你了(她在延安呆过几年)……”娘俩唠唠叨叨说了个没完没了。听着他们叙旧,二十年前那一幕令人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地浮出我的脑海。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火盆似的太阳直射地面,河边的柳树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就连平时最爱到处乱跑的大黄狗也躲在墙根下拉着舌头大口喘气。我一个人在家,拖着沉重的病体爬在炕沿上,顾不得钻心的病痛,睁大眼睛望着大门口,只盼望下地劳动的母亲能赶快回来,因为时至中午时分是夏季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母亲那瘦得一风能刮倒的身子骨,能经得起这烈日的炙烤吗?她早上出门没带水,估计这会嗓子眼都快要着火了……那一刻,我多想站起身来,冲出家门去与母亲一起劳动,为她减轻一点负担,可惜有心无力,只能眼巴巴地干着急。
……终于听到母亲那疲乏的脚步声了,我挣扎着坐起来,再次把目光投向大门口。母亲进来了,她肩上扛着锄头,锄把上挑着一大捆青草,那是她给家畜捎回来的食物。再看看母亲那张脸,又黑又瘦,颧骨高高凸起,上面粘了厚厚的一层黄土,两片嘴唇裂开了几道血口子,让人看着心里犹如猫爪一般难受。
母亲放下农具,拍了拍身上的土,急匆匆地走进家门说:“饿坏了吧?我这就去做饭,想吃点什么?”“我不饿,您歇会吧!”我急忙说。“都几点了,还不饿?”母亲一边说一边利索地洗手做饭。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拌汤就端来了,上面还飘着几片油花。我惊讶地望着母亲问她:“妈,咱们家这几天不是没油吃了吗?这……”“是啊!家里没钱了,买不到油吃。你病了都没钱看病,连一顿正经饭也吃不上。今天幸运,我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两包方便面调料,里面有一小袋香油,我就拿回来给你倒进饭里了,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母亲说完拿了一个冷馒头,盛了一碗没有一点油花的白面拌汤边吃边喝。那一刻,看着母亲吃饭的样子,刚才含进嘴里的那口拌汤我怎么也咽不下去。母亲呀!母亲,你顶着烈日辛苦劳动,回家来连一口好饭也吃不到,就连捡来的一小袋香油,你也要全部倒进我的碗里,我活着到底是您的小棉袄还是吸血虫……那时候,我好恨自己整天病歪歪的身体,它不光让我受尽折磨而且拖累了母亲。
如今,回忆当年我们跟着母亲冒着严寒看外婆的情景,以及母亲给我做的那碗拌汤,再看看身边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外婆,我终于明白了很多事,也懂得了母女间那种刻在骨子里,永远不用说出来,只表现在行动中,再苦再累,心中也甜蜜无比的爱。它不可以用金钱与时间衡量,更不限于任何条件因素的阻碍,只在彼此心中,永不褪色,永不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