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的情感散文

2019-01-06散文

  (一)

  父亲拿着烟卷,斜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猛吸两口,伴着强烈的咳嗽声吐出烟圈,飘飘荡荡,在空气中逐渐消散……

  我抬头望向窗外,树梢上的叶片,有些黄红,有些浅棕,点缀在大堆绿色中间,时而飘摇,时而晃动。

  又到了水稻成熟的季节,田里的稻穗,饱满地垂着穗子,金灿灿的,风轻拂过,微微醉着摆动着身姿。曾经儿时的故园啊,应是这样一片景象了吧。

  在这城市里,秋天的感觉,仅有日渐日寒的秋雨,和零零落落褪去了绿色的叶子。仿佛那副充满生机的,带有视觉冲击力的秋离去了——竟这样无法引人注目。

  父亲吸完了烟卷,懒懒地躺了一会,然后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起来,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父亲的头上,几处黑发懒洋洋地生长着,青丝变华发,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好似昨日,父亲还是那个身体硬朗,行走在田间,任劳任怨的青年。

  我想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气吧。

  父亲今年已经快到六十了,人生一大半的路程走过,天命,我想,父亲心里或许已有定数。父亲比我大了足足三十六岁,我的出生,不是老来得子,而是因为姐姐的夭折。面对我的到来,是喜悦,也是悲痛。父亲常说,你和你姐姐长得很像啊,嗯,脾气也像。我就这样在“四口人”的家庭中长大,承载了两个人的寄托,肩负着两个人的责任。

  我打开了窗,看着过往熙熙攘攘的人群,焦虑,陌生。父亲依旧在屋里走着,还念念有词:“我把我的烟卷丢在了哪?我的畔畔啊,你看到了我的卷烟的小盒了吗?哎呀,你这个孩子,怎么乱跑,春天来了,夏天也快了,你来看啊。”

  是的,畔畔就是我,期盼,田畔,那是父亲一生的心愿。而如今的父亲,却糊涂了,时间颠倒,季节不知。在没有色彩的城市秋天里,他忘记了他的稻子摇摇欲坠。

  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和父母搬到了城里居住,顺理成章地进入城市学校读书,一步一步,直到大学。对于稻田的印象,对于田野的记忆,在我的脑海深处只留下来了一片金灿灿的稻田,而其余关于乡村的故事,是父亲讲给我的梦。我一直盼望着可以回到那里去看一看,看看蝴蝶怎样在开满鲜花的田野里舒展翅翼,听听蛐蛐怎样在夜晚的月光下歌唱——这也是父亲的梦。在遥远的天边,在手边的天地,有着故乡,有着信仰,环绕着清灵的梦,拘一口甘甜,踩着肥沃的黑土地,走啊,走啊,永远不回头。

  (二)

  仿佛父亲的衰老就在一夜间,仿佛母亲的召唤就在他的耳边。分别许久,待我千里迢迢赶路回家,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干皱微黄的皮肤,一双空洞的眼。不知道为什么,躺在那里的父亲,神智似乎清晰了很多,对我讲着年少的姐姐,说着他年少时的麦子,扬起岁月的风帆,飘远,飘远,在父亲的心弦。他说,母亲在天国等着他,五年了,他的畔畔长大了,他也该去找母亲了。

  我仰起头,充斥着眼眶的泪珠,顺着心田滑落。我微笑着对父亲说,畔畔在呢,畔畔回来了,畔畔回家了!

  检查结果下来了,肝癌晚期,仿佛在所有的预料之中,又在猜测之外。我陪在父亲身旁,他睡,我伏在他身侧睡,他醒,我听着他的故事。

  姐姐铜铃般地笑声回荡着,掺杂着桌前的风铃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麦子的香气,在杨柳的低垂下,捉起逃生的扁了勾,捏着它的后腿,一遍遍念着:“扁了扁了勾,你挑水,我喝粥。扁了扁了勾,你挑水,我喝粥……”声音渐渐隐去,一个长相清纯的女孩儿歪着头、咧着嘴笑着,然后缓缓离去,独留清澈的背影,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母亲向我们走来,一手牵着姐姐,一手牵着我,在田间走着,天空是清透的蓝,揉着雪白蓬松的云,散着棉花糖的味道,软软的,柔柔的。母亲放声歌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啊,家家里来团圆会啊,少的给老的拜年啊……”悠扬的小冒随着母亲的声线滑出,传到了田边的家家户户,爆竹声伴着母亲的歌声响起,春风送暖已入屠苏。母亲敲响了他户的门,门边火红的对联,喜庆的门神,映着母亲被风吹得透红的脸,照着岁月的模样,捧起春风得意。

  冬是冷的,即使是春节,依旧还是冷的。黑土地懒懒散散地修养了一冬,枯零的树枝积攒着气力,春雨一来,滴滴落落,便卯足了劲,冒出鲜绿的嫩芽。这里的树,是瘦长的,是笔直的,每年几个月的生长,却顽强地向高处触摸——正如这里人的梦。

  这是父亲用了无数个日夜,在半清醒中讲给我的故事。一字一句,字字珠玑,魂牵梦绕。夜色湛蓝,黄亮亮的星星挂在空中,色彩越来越鲜明,泼洒在梦中,油彩般的梦。

  (三)

  在睡梦中,父亲带着他的故事,离去了。静静地,沉浸在他儿时的摇篮曲中似的,在我身旁走远了。离去时,他猛地睁开眼睛,又缓缓地合上,微笑着前往了另一个世界。他的手冰凉,指间却有着温度,我的双手与他的双手相触,就像我儿时那般。

  父亲老了,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

  儿时的我,骑在父亲的脖颈上,四十岁的身躯,载着顽皮的孩童,伟岸又显苍老。父亲总是亲手为我做饭,从儿时的奶粉,再到长大后我得意的“家”肴,在他的手中,炒鸡蛋是橡皮糖的味道,炖豆腐是牛轧糖的满口余香。母亲总是埋怨着父亲太能惯着我,却还是和父亲一样地疼爱我,夏季里的布鞋,冬天里的棉衣,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在她的巧手里编织而成的。

  我知道,我的存在,是他们的疼爱,是姐姐的延续,是他们悲伤与幸福的混合体。但他们,依旧把多于姐姐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我。对于父亲来说,三十六岁从零开始抚养一个子女,肩上的重担,心中的伤痕,都压在了他身上,他用比山还重的父爱,支撑着我,绵延着,千里,万里,直到梦里。

  父亲去了,带着他的梦,在静息的夜,悄然而逝。

  春天,我带着他的梦,走进了属于他的那片土地,在那里,我的泪水开始汹涌,滴落在黑土之中,深沉,厚重,砸出的声音回荡在我心。

  泥土芳香,岁月芳华,杨柳垂,微风暖。

  婵媛的故乡啊,父亲一生里深深追寻的梦,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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