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文体层面看张承志小说的“诗性”
张承志的小说是“诗”的。他的创作有自己独特的追求,“叙述语言连同整篇小说的发想、结构,应该是一个美的叙述。小说应当是一首音乐,小说应当是一幅画,小说应当是一首诗,而且全部感受、目的、结构、音乐和图画,全部诗都要依仗语言的叙述来表达和表现,所以小说首先应当是一篇真正的美文。”[7]他的“诗性”小说作为小说与诗相结合的产物,在文体上打破了小说最基本的规范,呈现出一般小说所没有的诗的外在特征。其在文体层面的诗性表述体现在诗的语言、诗的结构、诗的色彩三个方面。
1.诗的语言。
对“诗性”小说来说,语言不仅仅具有形式上的意义,所履行的不仅是媒介的功能,它的某种审美的有序构成本身就是一种特定内容的揭示。对于“诗性”小说,我们首先从其语言中就能感受到诗的韵味。语言的诗化,正是“诗性”小说突出的文体特征。张承志对小说的语言高度重视,“我是一名从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两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文字作家。我是一名无法克制自己渴求创造的血性的作家。我用十年功夫磨练了自己的文字语言。”[8]由于特殊的人生阅历,张承志有幸领触了皇城根文化、北方游牧文化和伊斯兰文化等亚文化的恩泽,也由此而形成了他艺术创作中独特的诗的语言风格。在张承志的“诗性”小说中,小说的语言不仅是载体、是形式,而且是内容、是本体。这种语言是经作者创作过的新鲜的、有活力的、有表现力的语言,而且富有丰厚的底蕴与深味。在张承志的小说中,语言节奏时而短促紧迫,时而舒缓绵长,富有内在韵律;句式上长短相错、灵活多变;标点符号时有时无,这些都成为人物内心世界的律动和情感起伏变化的外在表现形式。如《危险的生命》中的一段景物描写:“笔直下滑的黑黑斜坡上,生着一颗颗垂直的树。叶子枯黄,沐着阳光,美丽的如黄金薄片。如厉鬼肩上的花一般,那金箔般的叶子给了我如镂如刻的印象。在漆黑而滑向无底深渊的斜壁上,这种美丽的金黄真不可思议;我不断的联想到生命的危险”[9]。
诗意的语言展现出的是一幅雄奇静怡的“火山旷野”图。既有火山的狂野,又有树木的顽强抗争,更是加上了作者的切身体验。作者犹如一个向导,一步一步把你带到他的精神家园里去。在那里你找不到凡世的纠纷与闲愁,有的只是热情淳朴的人民和像那黑山上的野草般的生命的热烈。张承志的小说中常有一些短促有力,整齐有序的短语,形成一种短促迅疾的节奏。如《北方的河》中:“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清唱着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色。……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鄙夷、快乐、痛苦,都拌合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首年轻的歌。”[10]简短有力的语言形成了一种急促的节奏,将作者丰富的情感体验酣畅淋漓的抒发出来,而采用排比等修辞手法组建整齐匀称的句群,同样蓄积饱满的情感,如“喔,你就是永定河,他想。你就是把北京西北的巍峨山脉劈出了深峡长谷的永定河。你就是一旦来到了三家店,一旦拜托了高山和岩石的阻拦就肆意恣情地在开阔的平原上东摇西荡的永定河。你就是多少年来自由自在,迁徙无常,河道如麻的永定河。”[11]
这几个整齐匀称的排比句,将主人公瞬间涌上心头种种复杂而强烈的情感抒发得淋漓尽致,增强了节奏感,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激荡读者的心灵。由此可见,张承志“诗性”小说的语言,语句的长短、语速的徐疾随着情感的起伏跌宕而变化,长句舒缓,短句急促,长短有致,快慢徐疾交错变化,外在的语言节奏与主人公的情感的跌宕起伏相辅相成,使张承志的小说具有了独特的韵律感,给人以美的享受。
2.诗的结构。
综观张承志的“诗性”小说不难发现,作者非常习惯于以诗的结构模式来构思小说。他的“诗性”小说打破了小说的传统模式,不再追求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连续性、完整性与严谨性,不再囿于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而是采用了以大笔描绘客观世界与充分抒发主观情思相融合的符合传统民族审美趣味的主体构思。作者倾向走向内心、走向情感、走向主观的体悟,有感而发,而不是纯客观的叙述再现。以深层的内在意蕴将生活的片断、简单的故事情节以及复杂的情感思绪连缀贯串起来,呈现出开放性、多元性,体现出形散而神聚之美。在张承志的“诗性”小说创作中,首先,他摒弃了传统小说以故事矛盾冲突进行结构的单一模式,也摒弃了以意识流动来结构小说的极端的情节结构,而是借鉴诗歌“随物宛转,与心徘徊”的情绪流动的结构方式来组织心绪;通过人物内心世界发展的轨迹及情绪流动来组织结构,从而凸现出诗的抒情结构。比如:《黑骏马》的构架是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的爱情情感及索米娅艰难生活的命运。小说并没有对他们爱情的发生、发展和变化,做全面、详细的叙述与交待,作者只是用白音宝力格回忆的形式,作了粗线条的陈述,人物的外部特征和客观情境的描写也是粗疏的,但却把浓墨倾泼在主人公白音宝力格的内心感触上,重点刻画他在带着“缺憾、歉疚和内心创痛”重返草原,寻找他从前失掉的东西时,所留恋、所遗憾、所悔恨的沉重心理,更多把笔力投向人物的精神世界上。
小说中在“我”骑黑骏马返回草原的'随想中,简单的故事情节被古老的草原牧歌《黑骏马》的曲律所分化和演进。主人公白音宝力格那反复不断的内心思索和反省,使小说从头至尾布满了种种的感触、思绪和联想,造成情绪的流动,形成情感的节奏。它们不仅充分揭示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使人物有血有肉、有灵有情地站立在我们面前,而且加深了作品质的深度,扩大了作品的主题思想。其次,张承志的小说,大多选择了一个简单的线索与结构,但这种情节简单性的缺陷往往被诗的内在激情所弥补。事件的过程和情节往往被“诗化”掉了,但结构的开放之中仍然有紧凑感,放任之中仍然有内在的统一感。这种结构的统一感来自于弥漫整个作品的诗意。这使得作品不致成为一些随机片断的随意堆砌。如《北方的河》的简单故事是我为了报考研究生及立志考察北方河流的志愿。这种简单的情节,如果不以诗的激情和思想激情去充实,有可能就是一种空洞的结构。但张承志却在这种简单的构架中容纳了十分复杂的生命内涵,从而使艺术作品充满着一种内在的张力。总之,张承志在创作中自觉追求小说的诗化结构,不再以完整的故事来架构框架。没有死板的开头、发展、高潮、结尾的明显的斧凿痕迹和故作惊人的悬念气氛。真正网络作品结构的,是作家的内心世界和特定激情在作品中的再现。
正如王蒙在评价张承志的《绿夜》时说“: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对任何人物和事件的来龙去脉的交代,没有静止的对于风景、环境、肖像、表情、服饰、道具的描写,不造成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境的逼真感,不借助传统的那些久经考验、深入人心、约定俗成的办法:诸如性格的鲜明性、情节的生动性、丰富性、戏剧性,结构的完整、悬念的造成、道德教训的严正……摆在你面前的,是真正的无始无终的思考悄绪的水流,抽刀也断不开的难解难分的水流。”[12]王蒙的这一评价不仅对《绿夜》,对张承志的其他小说也是比较贴切的。
3.诗的色彩。
张承志“诗性”小说中的色彩,是张承志对生命与人生的理解与显现,也是他特殊的情感体验在文学世界中的激情投射。对色彩的追求与迷恋,极大地增强了他小说的阅读美感。无论是读他的《北方的河》《黑骏马》《绿夜》,还是读《金草地》《心灵史》,我们都能在作者如歌如诉的描述中看到他向我们描绘的发射出强烈光彩的金黄的山川、一望无际的绿色的大草原、火红的太阳、高远蔚蓝的天空,感受到一种特有的悲壮、雄浑的力量。
比如在《黑骏马》中有一段描写:“……极远极远的、大概在几万里以外的、草原以东的大海边儿吧,耀眼的地平线上,有半轮鲜红欲滴的、不安地颤动的太阳露了出来。从我们头顶上方一直延伸东去的那块遮瞒长空的蓝黑色云层,在那儿被火红的朝阳烧毁了边缘。熊熊燃烧的,那红艳醉人的一道霞火,正在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蔓延和跳跃,势不可挡地在那遥远的东方截断了草原漫长的夜。”[13]这段景物描写,使人不禁联想到那波澜壮阔的草原静置于广袤无垠的天幕下的太阳雄壮与凝重。红、蓝、黑三种色彩的交相辉映,给人的视觉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除了视觉的享受,你还能感受到一种博大的情怀,它能带给你一个宽广的视野。在这样的地方呆上一阵,你更会觉得自然的伟大,人类的渺小。像这样美的画面在张承志的作品里还可以找到很多处。张承志对色彩的理解,也许是受到了梵高的影响。张承志在许多作品中都流露出了对这位艺术大师的崇敬和热爱。他作品中的色彩多少承袭了他的艺术风格。“梵高则让他懂得了线条与光泽的价值”[14]。
尤其是梵高的“我不是尽力想精确地复制眼前的东西,所以我可以更为武断地运用色彩,这是为了强有力地表现我自己”[15],这种色彩观念对张承志的影响更大。不是“精确的复制”,而是“为了强有力地表现”自己,这种表现就是作家内在的感受和一种包含个人底蕴的精神活动。在张承志的作品一次次浓墨重彩的描绘中,我们看到他醉心于对七色光彩的追求,善于依据各种色彩的象征意义所伴生的情感特征来选择和描绘景物,使之与人物的心境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