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隐形批判下的艺术张力
哲学家卡西尔曾有言:“一切时代的伟大艺术都来自于两种对立力量的相互渗透。”[8]就小说这一文学样式来说,同样需要有两种对立力量贯穿其中,作为支撑作品的精神内核,并且只有在这两种相互渗透的对立力量被强化时,小说才能显现出真正的“艺术张力”。“这种被强化了的对立关系是一种两极扩张的对立, 两个极点并不是静止的,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运动……这两极间的反向运动力越大,两极间的距离拉开越远,两极间域越广,那么由此产生张力的可能也越大。”[9]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迟子建也以自己独特的风格体现着这一艺术规律。
这篇小说所描述的底层生活,其深度和广度、尖锐和残酷,都超出了迟子建以往温婉浪漫的写作风格,其批判现实的目的自是不言而喻的,而以深沉的内心背景为依托又使她超越了一般的社会写实小说家,她在写作中特有的温情底色并没有淡出,温情的纯美与她隐含在作品里的批判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是一种举重若轻的表达策略,作者的批判犹如深海洋流,于表面的风平浪静中蕴含的却是排山倒海的能量,从而使小说呈现出一种饱满的艺术张力。
小摊主的妻子金秀被披上白大褂的兽医误诊致死,对方却只用两万块,“就把事平了”,因为兽医的连襟在卫生局当局长;在频繁的矿难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当权者的“升官进爵”:因为把蒋百之死定为失踪,矿难死亡人数由十人变成九人,就构不成重大事故,就不用上报,当地领导也就依然可以稳坐高位。“矿工命太贱了”,出事故死在井下的也不过“两万三万的”就可以打发了,“人死了,只要给了钱,没人追究责任,照样还有人下井,他们也照样赚钱”。(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更加令人发指的是在这个矿难频繁的小镇中竟催发了外来女人特有的生财之道:嫁死。这些女人事先买好多份人身保险,一心一意期待着丈夫在矿难事故死去自己好领取赔偿金。强权者将底层弱小者的性命视若草芥,更可悲的是作为妻子竟也要以丈夫的性命作为换取钱财的筹码,人性的贪婪、官僚的罪恶让人不寒而栗。
“作家放弃直接批判的话语权,而是借助主人公的悲惨命运诉诸了发生在乌塘镇这一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10]小说中,迟子建没有疾言厉色地痛陈批判让乌塘的夜晚变得如此黑暗的丑陋者,而是将深情的目光投向那承受黑夜之痛的底层民众,以温润的情感去抚慰和激励受伤者的心灵,正是由于这种温情脉脉的人性关怀,才更显露出那些孜孜于金钱与权势而置良心于不顾者灵魂的卑劣。这种隐含的批判不仅没有减弱对造成悲剧的社会现实的控诉力度,反而因温情的厚重更具有了人性锐利的锋芒,作品的艺术张力也由此得以张显。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迟子建悼念亡夫的情感之作,更是对底层芸芸众生心灵情感的关怀之作。在温情的悲悯与冷峻的批判中,我们看到了迟子建作为一个作家的道德坚守和情感指向,也看到了作者以自己特有的写作风格走向艺术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