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白雪的墓园(7)

2018-07-16迟子建

  天气极其寒冷,连空中乱响的爆竹声也是寒冷的。进山之后,我们的目光不停地朝父亲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别归家似的那么望眼欲穿。有几只大鸟在墓地上面的树梢盘桓,像墓园守望者一样。我们到达父亲身边时就像看见上帝一样一齐跪下,我们做着最古老的祭奠。纸钱焚化时的氤氲烟雾使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双手,他的确隔绝了我们,这双手我们再也牵不到了。这时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亲,她若站在这里会怎样呢?

  告别墓园走回家时已近晌午。厨房里很温暖,炉火很旺。母亲头也不抬地守着一只盆子刮鱼,看来她是生了气了,她很少这样对我们生气。我们洗过手后赶紧各就各位地忙自己分内的活,这时母亲突然直直地问:

  “你们招呼你爸爸回家过年了吗?”

  “招呼了。”弟弟心惊胆战地说。

  “怎么招呼的?”母亲抬起头,我望见她的眼圈是红的,她一定哭过。

  “我们说,家里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爸爸你回家过年吧。”弟弟说这话时声音微妙极了。

  “再没说别的?”“我说了让他保佑弟弟今年考上大学。”我惴惴地补充。“你还想让他这么操心?”母亲不留情面地挤对我,只能说明刚才不让她去墓园她不痛快。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着,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我赶紧走到火炉那去捅火。

  “没事了,你们都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母亲叹息了一声,不再追究了。

  年三十,按照母亲的吩咐姐姐必须回婆家过年,她不愿意因为失去丈夫而滞留女儿在家陪着自己,那么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为了不惹她伤心,我们在那一天都表现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午夜之时,外面的爆竹声连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们家虽然没放爆竹却也仿佛放了似的,从院子四周不停地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母亲像往年一样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饺子,而我和弟弟则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摆菜、筷子、酒杯和食碟。这是一个最难熬的时刻,只要过了除夕,年也就算过去,生活又会平稳起来。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气是冷的,没有雪花降临预兆来年是个丰年。我们无法抗拒地看着年的到来。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经苍老了,疲惫了,似乎它的每一个脚步都是迟暮的。我的眼前又闪现出上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星光一定像萤火虫似的飞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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