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节选批读(2)

2018-07-17迟子建

  选段精批:

  我从小看到的房屋就是像伞一样的希楞柱,我们也叫它“仙人柱”。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叶松杆,锯成两人高的样子,剥了皮,将一头削尖了,让尖头朝向天空,汇集在一起。松木杆的另一端则贴着地,均匀地散布开来,好像无数条跳舞的腿,形成一个大圆圈。外面苫上挡风御寒的围子,希楞柱就建成了。早期我们用桦皮和兽皮做围子,后来很多人用帆布和毛毡。

  我喜欢住在希楞柱里。它的尖顶处有一个小孔,自然而然成了火塘排烟的通道。我常在夜晚时透过这个小孔看星星。从这里看到的星星只有不多的几颗,但它们异常明亮,就像是擎在希楞柱顶上的油灯似的。

  尽管我父亲不愿意到尼都萨满那里去,但我爱去。因为那座希楞柱里不光住着人,还住着神。我们的神统称为“玛鲁”。它们被装在一个圆形皮口袋里,供奉在希楞柱入口的正对面。大人们出猎前,常常要在神像前磕头。这使我很好奇,总是央求尼都萨满,让他把皮口袋解下来,让我看看神长得什么样子。神身上有肉吗,神会说话吗,神在深更半夜会像人一样打呼噜吗?尼都萨满每次听到我这样跟他说玛鲁神,都要拿起他跳神用的鼓槌将我轰出去。

  尼都萨满和我父亲一点也不像亲兄弟。他们很少在一起说话,狩猎时也从不结伴而行。父亲非常清瘦,尼都萨满却很胖。父亲是个打猎高手,尼都萨满行猎时却往往空手而回。父亲爱说话,而尼都萨满哪怕是召集乌力楞的人商议事情,说出的话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据说只有我出生的那天,他因为前一夜梦见了一只白色的小鹿来到我们的营地,对我的降生就表现出了无比的欣喜,喝了很多酒,还跳了舞,直跳到篝火中去了。

  母亲在全乌力楞的女人中是最能干的。她有着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她宽额头,看人时总笑眯眯的,很温存。别的女人终日在头上包着一块蓝头巾,而她是裸露着头发的。她将那茂密乌黑的发丝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达玛拉,你过来!”父亲常常这样召唤她,就像召唤我们一样。母亲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父亲往往只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后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说:“没事了,你走吧!”母亲努一下嘴,不说什么,接着忙她的活去了。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就在这样的风声中,我的弟弟鲁尼没多久就降生了。

  我和列娜也喜欢鲁尼,我们抢着抱他。他胖乎乎的,像只可爱的小熊,“咿呀”叫着,口水流进我们的脖子,就好像钻进了毛毛虫,痒得慌。冬天时,我们喜欢用灰鼠皮的尾巴去扫鲁尼的脸,每扫一下他都要“咯咯”笑个不止。夏天时,我们常背他到河边,捉岸边草丛中的蜻蜓给他看。有一次,母亲给驯鹿喂盐,我和列娜把鲁尼藏在希楞柱外装粮食的大桦皮桶里。母亲回来发现鲁尼不见了,慌张了,四处寻找都没有见到鲁尼的踪影。问我和列娜,我们都摇头说不知,她哭了起来。看来鲁尼和母亲是连心的,先前他还安静地呆在桦皮桶里晒太阳,母亲一哭,他也哭了。鲁尼的哭声对母亲来说就是笑声。她循声而去,抱起他,斥责我和列娜。那是她第一次跟我们发脾气。

  鲁尼的出现,使我和列娜改变了对父母的称呼。原来,我们规规矩矩地像其他孩子一样,称母亲为“额尼”,称父亲为“阿玛”。因为鲁尼太得宠了,我和列娜起了嫉妒心,私下里就管母亲叫“达玛拉”,叫父亲为“林克”。所以现在提到他们的时候,我还有些改不过来。请神饶恕我。

  我这一生见过的河流太多太多了。它们有的狭长,有的宽阔,有的弯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则风平浪静。它们的名字,基本是我们命名的。比如得尔布尔河、敖鲁古雅河、比斯吹雅河、贝尔茨河,以及伊敏河、塔里亚河等。而这些河流,大都是额尔古纳河的支流,或者是支流中的支流。

  我对额尔古纳河的最早记忆,与冬天有关。

  那一年,北部的营地被铺天盖地的大雪覆盖,驯鹿找不到吃的,我们不得不向南迁移。途中,由于连续两天没有打到猎物,骑在驯鹿身上的瘸腿达西咒骂那些长着腿的男人都是没用的东西,声称他已经掉进一个黑暗的世界,要被活活地饿死了。我们不得不靠近额尔古纳河,用冰钎凿开冰面捕鱼来吃。

  额尔古纳河是那么的宽阔,冰封的它看上去像被开辟出来的雪场。善于捕鱼的哈谢凿了三口冰眼,手持一杆鱼叉守候在旁边。那些久避冰层下的大鱼以为春天又回来了,就摇头摆尾地冲着透出天光的冰眼游来。哈谢一看见冰眼旋起了水涡,就眼疾手快地抛出鱼叉,很快就戳上来一条又一条的鱼。有附着黑斑点的狗鱼,还有带着细花纹的蛰罗。哈谢每捕上来一条鱼,我都要跳起来欢呼。列娜不敢看冰眼,吉兰特和金得也不敢看。冒着水汽的冰眼在他们眼里一定跟陷阱一样。他们远远地避开了。我喜欢娜拉,她虽然比我还小几岁,但跟我一样胆大。她弯着腰,将头探向冰眼。哈谢让她离远点,说万一她失足跌进去,就会喂了鱼。娜拉将头上的狍皮帽子摘下来,甩了甩头,赌咒发誓地跺着脚说:“快把我扔进去吧。我天天游在里面,你们想要鱼了,就敲一敲冰面,叫一声‘娜拉’,我就顶破冰层,把鱼给你们送上!我要是做不到的话,你们就让鱼把我吃了算了!”她的话没吓着哈谢,倒把她的母亲娜杰什卡吓着了。她奔向娜拉,在胸口不住地画着十字。娜杰什卡是个俄国人。她跟伊万在一起,不仅生出了黄头发白皮肤的孩子,还把天主教的教义也带来了。所以在乌力楞中,娜杰什卡既跟着我们信奉玛鲁神,又朝拜圣母。依芙琳姑姑为此很看不起娜杰什卡。我并不反感娜杰什卡多信几样神,那时神在我眼里是看不见的东西。不过我不喜欢娜杰什卡在胸前画十字,那姿态很像是手执一把尖刀,要剖出自己的心脏。

  黄昏时,我们在额尔古纳河边燃起篝火,吃烤鱼。我们把狗鱼喂给猎犬,将大个的蛰罗鱼切成段,撒上盐,用桦树枝穿上,放到篝火中旋转着。很快,烤鱼的香味就飘散出来了。大人们边吃鱼边喝酒,我和娜拉在河岸上赛跑。我们像两只兔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密集的脚印。我还记得当我和娜拉跑到河对岸的时候,被依芙琳给喊了回来。她对我说:“对岸是不能随便去的,那已不是我们的领地了。”她指着娜拉说:“她去可以,那是她的老家。早晚有一天,娜杰什卡会把吉兰特和娜拉带回左岸的。”

  在我眼里,河流就是河流,不分什么左岸右岸的。你就看河面上的篝火吧,它虽然燃烧在右岸,但它把左岸的雪野也映红了。我和娜拉不在意依芙琳的话,仍然在左岸与右岸之间跑来跑去。娜拉还特意在左岸解了个手,然后她跑回右岸,大声对依芙琳说:“我把我的尿留在老家了!”

  依芙琳白了娜拉一眼,就像她看着驯鹿产下畸形仔时的表情一样。

  在那个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诉我,河流的左岸曾经是我们的领地,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曾是那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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