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白银那》(2)

2018-07-17迟子建

  冰排缓缓地向下游奔流着,它们并没有在意它们经过的这个叫白银那的地方,它们甚至都没有大略看一眼这儿的小巷、栅栏、屋舍、校园的钟和沙滩上那一群目光充满渴望的孩子。它们哪里知道孩子们是多么想伏在它们身上,一起到沿江的大城市黑河走上一圈,看看那里的高楼、马路、戏院、百货商场、照相馆以及码头上往来的大型货轮。孩子们为此在观看冰排时就有了淡淡的心事。

  陈林月不仅白天来看冰排,入夜时也悄悄来到江岸。白天她和孩子们在一起,而晚上则是赴马川立的约会。他们肩并肩站在沙滩上,看着月光下江面上浮游的冰块。那时背后村落的灯火已经黯淡了,人语也寥落,他们能清楚地听到流水和冰块相互摩擦的声音,仿佛各种乐器在水面上浪漫地合奏着流浪。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巨大冰排孤单单地从上游缓缓而来,陈林月便说是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子被冲下去了,而马川立则脱口而出:“真像是一只冰棺材!人要是睡在冰棺材里,葬在江里有多好!”

  陈林月便因为这种不吉祥的比喻而搡了马川立一把,他趔趄着一脚伸进浅浅的水里,被冰凉刺骨的江水激得打了一个深重的寒噤,就势抱住陈林月让她赔他身上的热气。当然那热气很快就在拥抱中回到他身上。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来了渔汛。这是白银那人所没有料到的。因为黑龙江的鱼在最近十几年来一直非常稀少,不知是江水越来越寒冷呢,还是捕捞频繁而使鱼苗濒临死绝的缘故。人们守着江却没有鱼吃已经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事了,而一条江没有了鱼也就没有了神话,守着这样一条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样让人顿生惆怅。白银那的渔民常常提着空网站在萧瑟的江岸上摇头叹息。人们不得不把更大的精力转移到种地和狩猎上。种地带给人的好处是始终如一的,而狩猎也同捕鱼一样变得音容渺茫,许多猎户一个冬天在林中穿梭,只能打下几只飞龙、灰免和狍子。想靠名贵动物的皮毛换点值钱东西的愿望也只能是南柯一梦。而政府一些保护珍奇动物的特别措施也不允许猎人轻易就能扣动扳机,这使得人们越来越觉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韵味。虽然说白银那通上了电,一些人家还拥有家用电器,一家乡办企业正要从闺中出门,但老人们仍然觉得生活正在可怕地倒退。他们在冰排的震颤中回忆的仍是几十年前的渔船、灯火和黄昏。他们逐渐地变得懒散、邋遢、灰心丧气,看人时表情漠然,目光呆滞,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一条狗或一只鸡骂个不休。

  然而渔汛的的确确像死亡必然要光顾每一个人一样真实地降临了。它来得那么迅速,甚至都没有给人留下一点惊喜的时间,男女老幼便蜂拥着来到江岸上。这时候那些闲置多年的鱼网和渔船就显得漏洞百出了。女人们埋怨男人没有保养好渔船,让它被虫蛀了,被淫雨沤得半朽了。而男人则责备女人没有及时补上已经脱了丝的鱼网。就在他们互相埋怨的时候,鱼群汹涌着顺流而下。

  陈林月的父亲陈守仁中风偏瘫,终年卧床不起,听说来了渔汛了,便兴奋得直流口水。他吩咐儿子和女儿要彻夜鏖战在江面上,因为渔汛的上鱼高峰期都在夜半。每当孩子们把一桶桶鲜肥的鱼抬进家门时,他就两眼泛出电火花一样的光芒,挣扎着半仰在炕边斜着身子用剪刀来收拾鱼。每当他的手触到鱼光滑柔韧的身体时,都不由自主地惊叹:“多新鲜的鱼呀,多肥的鱼呀,多么好闻的腥气呀。”

  鱼很少有在撞网的一刻就气绝身亡的,它们的气息都很顽强。所以别看满桶的鱼仿佛都已经死了,可当你刮它的鳞片时它的尾就会剧烈摇摆,便知它们半阴半阳着。有时候它们已经全然失去了闪光的鳞片,而且被人抠掉了猩红的鳃,剖腹后内脏无一遗漏地倾巢而出。当你把这样一条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鱼扔在一边时,它却意外地又扬了扬尾巴,使你沉浸在收获的幸福之中的时候又顿生怜悯之情。

  陈林月在渔汛的第二天熬红了双眼去上课。当她走进校园时才发现这里静悄悄的。办公室没人,教室也没人,它们无一例外地上着锁。没有人在正常的上课时间敲响那口钟,所有的人都在为打鱼而忙碌着。陈林月心事重重地夹着教案回家时,父亲陈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我叫你别耽误时间去学校吧,怎么样,一个读书的崽子都没有吧?谁像你这么死心眼,你知道吗,一斤鲜鱼在外面卖三十元呢!”

  父亲的两手沾满了鱼的血污,下巴上竟然挂着两片亮晶晶的鱼鳞,仿佛他要脱胎换骨了。陈林月觉得可笑,但她还是依照父亲的吩咐将刳鱼的水倒在门外的垃圾沟里。本来巷子里的泥泞已经有碍观瞻了,再加上家家倾倒在排水沟里的腥水,简直就不堪入目了。污浊的鱼腥气四处弥漫,熏得陈林月直反胃。她抬头看看天,想在它无边的晴朗中养养神,但她很快就被威武的阳光逼得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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