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比你略小一些的作家,你有些什么印象?
王安忆:现在小一辈当中我蛮喜欢迟子建。我觉得我和她挺有缘份的,我最先是从照片上认得她,那时还没看她小说呢,看照片就觉得她很会笑,笑得那么明朗,她也不是疯笑,也不是媚笑,就是一种非常开心的笑。我觉得这个女孩长得很好看,我就觉得这个人可以写出好东西,然后我看到了她的小说。我不是说她的小说写得如何完美,我就觉得她有生气,这真是叫勃勃的生气。
张新颖:迟子建身上的生气,以及她自然地带到小说中的生气,和她那个地方是有关系的。
王安忆:可是很多人都是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边。
张新颖:不一样,同样生活在一个地方,我可能不爱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没有感情,但是你看看她写雪啊,树林啊,河流啊,或者其他的什么,你就感受到这个人对这些东西、这个环境真的是有感情,她随便怎么写写,就是对这些事物有内在的感情。
王安忆:这就是特别的秉性,对周遭的存在有反应,甚至是超验的。我跟迟子建说过,你们那个地方肯定有魅。他们那边人烟稀少,都是树林。像挪威有那么多山鬼的传说,都是和它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你要叫莫言来讲,他那地方老是有鬼的事情发生,他那些鬼故事多得要命。我是相信有这种鬼神之说的,但科学一定要把它解释得非常合理化。像迟子建生活的地方,人还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这敬畏其实是神灵产生的根源,然后就由上天选择有特殊能力的手,编织传统。
张新颖:这个人声场的地方,对天性的养成有很大作用。我倒也不是地方决定论者,但迟子建的好,好在她没有用一些后来的东西,掩盖她身上自然的东西。
王安忆:这也是她特别天性好的一方面,她的天性不太用以受覆盖。迟子建这个作家,她和我有点像,我们都是属于一类的作家,写作很旺盛的,尤其是在某一阶段,比较初期的时候,会不顾所以,哗哗哗地写,写了再说。迟子建的东西就特别多,多了以后,你当然会感到庞杂,她的短篇相对比较完整,(长篇)大多都有些问题,这都是和结构的匠心有关系的,她不大用匠心的。但是,她的宝贵就在于,它是美好的事物,这很重要。她已经特别美好,这种美好,我就觉得是先天生成,她好像直接从自然里面走出来。我们现在,还是农村出来的作家比城市出来的多。那毕竟离自然近一些,人性质朴一些。而迟子建的特异在于,我相信,那边也会有严酷的现实,权力的斗争,生存上的不平等,等等。但是,她好像提升就知道什么东西应该写小说的。这点她和我也很像,比如我们都不大会写办公室里面的勾心斗角。这种事情不能说人家写就不好,但是在我们眼睛看,就觉得不能进入审美的领域。
(摘自《谈话录(五):同代人》,《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