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诗旨新探(2)

2018-07-13短歌行

二、诗旨新解

  历来对《短歌行》诗旨的探究,主要的也是最普遍的说法,是曹操在《短歌行》中表达了对贤才的渴盼以完成统一大业。然而正如王夫之所说:“此篇之奇,代有才人强作郑笺,个中格,在所难免。”而之所以有时“格”,“皆缘摘句索影,谱入孟德心迹”。只不过“知人论世”,又不得不“谱入孟德心迹”。通过对 “鹿鸣”和“乌鹊”句的考释,我们认为有必要对《短歌行》重新解读。

  第一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曹操感叹人生之短暂。人生就像“朝露”那样易于消失,岁月流逝已经很多。

  第二解,“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在第一解感叹的基础上心情不平静起来,引发难以忘怀的“幽思”。末尾标点一般用句号,其实这里应当是问号。如用句号,则陈述语气似乎坐实了前人认为此乃“及时行乐”的说法。曹操承认酒可解忧,但只有酒可以解忧吗?反问的语气,其实是对以酒解忧的否定,下面转入抒发兴建功业之志,意脉顺畅。后六解即所谓“幽思”。

  第三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一般以为是表达对贤才的思念。清人于光华在《文选集评》中引述方伯海之说云:“篇中曰君,曰嘉宾,曰相存,曰旧恩,意中确有所指之人,其先主与孙权乎?”方氏的说法过于笼统,今人周振甫与叶嘉莹二位先生亦皆以“青青子衿”乃指孙权。按《短歌行》中“君”即“青青子衿”乃指汉献帝。曹操要建功业,要平天下,不只是面对孙权与刘备的问题,他还有更大的问题要处理,即他为了“令诸侯”而所挟之“天子”。汉献帝九岁即皇帝位,为曹操所“挟”时十六岁,赤壁之战时二十八岁,《短歌行》作于何时,学界未有定论。传统一般以为作于赤壁之战前,今人多以《短歌行》为求贤,与建安十五年的《求贤令》义近,故以为作于《求贤令》前后。陆侃如先生于《短歌行》未有系年,只在建安十三年说“后人有以《短歌行》为作于此时者,但无确据”。我们认为,《短歌行》不是“求贤”,故从苏轼《前赤壁赋》之说,本诗乃赤壁之战前夕所作。是当得“青青子衿”的。而曹操以“青青子衿”指献帝,也暗示其年轻势弱,一则易“挟”,一则也与曹操自比周公以师傅自处的身份相符。献帝是曹操的一块鸡肋,因此他一直面对对这个问题的处理,因此说“沉吟至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打着汉家的旗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是曹操对献帝说,他的心一直系于汉家,心心念念都是为了王室,没有其他意思。因此第三解是表明他忠于汉室,没有不臣之心,后面所言,皆是在此一前提之下。

  第四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可详前所考释,曹操说要像文王那样礼贤。五、六两解是在第四解基础上生出来的。

  第五解,“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文王礼贤修德,天下诸侯亲服。曹操以文王自喻,然而北方虽平、荆州虽定,但孙吴和刘备还未归附,且联合起来与曹操拒战。因此第五解曹操以拾掇明月为喻,说我虽有心礼待他们,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主动归附呢?想到这点,我的忧虑之心长久不去。

  第六解,“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心念旧恩”所指涉的对象,周振甫先生认为是孙权,叶嘉莹先生认为指刘备。二位先生对“旧恩”的考说都较详细,是成立的,因此“旧恩”兼指“先主与孙权”二家。第六解是曹操说,我和孙刘两方都有旧日恩义,希望你们主动来归才好。

  第七解,“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但实际上赤壁决战在即,文德未能服之,故第七解曹操就暗以武王自喻,欲以“革命”力征的方式来结束割据的局面,为君王一平天下。就化用《诗》义而言,不知王业何归,曹操在决战前是不是对战事有不可预期的感觉呢?因此罗贯中“诗谶”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全以小说家之言目之。然而其以武王自喻,又充分显示出对决战的强烈自信心来。其于建安十二年丁酉令曰:

  吾起义兵诛动乱,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岂吾功哉?乃贤士大夫之力也。天下虽未悉定,吾当要与贤士大夫共定之。

  曹操于建安十三年六月自为丞相,七月南征刘表,紧接着伐东吴,将与孙权、刘备决战赤壁,正是对“与贤士大夫共定”天下的践言。不过,武王“革命”诛暴纣,成有周之王业;而曹操以武王自喻,只是取其力征定天下安汉室以成功业之意。

  第八解,“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顺势而收,谓辅佐献帝平治天下。

  通过以上解读,《短歌行》诗旨是这样的:曹操在赤壁之战前夕的宴会中,抒发了欲集文武周公三圣之业于一身的豪情壮志,是对人生短暂的悲叹的极度反动,是酒宴之时的狂热抒情。同《短歌行》(其一)一样,在“邀誉、辟谣的现实政治意义外,也是他英雄怀抱的抒发”。不过本诗所抒发的英雄怀抱,岂止“豪迈纵横,笼罩一世”(《诗薮外编》卷一)而已,其气概足以笼罩万世。概览前人的解读,陈祚明之说差堪近之。陈氏云:

  孟德言志之作。禅夺之意已萌,而沉吟未决,畏为人嫌。嗟岁月之如流,感忧思而不已,又恐进退失据,末乃断然自定所尚。理忌显言,杂引《三百篇》,故谬其旨,比之《离骚》繁称,令人不易测识耳。论者不揆作者之心,以“子衿”、“鹿鸣”诸篇为赘,岂不大谬。跌宕悠扬,极悲凉之致。(《采菽堂诗集》卷五)

  陈氏所责“大谬”者,乃为明谢臻所发。《四溟诗话》卷一云:“《艺文类聚》所载魏武帝《短歌行》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萜,无枝可依。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欧阳询去其半,尤为简当,意贯而语足也。”又引刘才甫曰:“魏武《短歌行》,意多不贯,当作七解可也。”谢氏等以为《短歌行》意脉不贯,其实是一种误解。《短歌行》始而悲叹,继而转出,先以《子衿》明心迹,接以《鹿鸣》《正月》、周公言志,是意贯气足的。然而陈氏必谓“禅夺之意已萌”而末乃“定所尚”,乃囿于后来曹魏禅夺之事。《短歌行》杂引三百篇,并非 “故谬其旨”,正乃明其旨意;人“不易测识”,不在其“繁称”,乃昧于《诗》典耳。

  曹操对《诗经》是精熟的。光和三年六月,“诏公卿举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谷梁春秋》各一人,悉除议郎”;曹操本因从妹夫宋奇被诛而坐免,“后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魏书》)。即使在后来的军旅生涯中,他也是随时思考和讲习《诗经》的。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魏书》曰:太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曹丕也说:“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注引《典论自序》)因此《短歌行》中,以《子衿》成句喻指 汉献帝、以《鹿鸣》成句自比文王、化用《正月》诗句自比武王、直引周公以自比,娴熟地运用《诗》典,形成其用事的变化多方,见出曹操诗人的才气、学识和他英雄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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