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歌中的复杂世界(4)

2018-07-20顾城

 (四)、“童话诗人”的形成:对“审查”的自我回避与读者期待的推动

  但顾城喜欢把自己想象并描绘成一个爱做梦、爱自然的诗人。如果仅仅局限于阅读顾城的部分童话诗歌,我们会得出结论,似乎顾城并不在乎他的诗歌是否具批判功能,他很可能是一个不太喜欢政治的诗人,和政治作斗争并不是他的重心。他更愿意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梦想之中,在另一首题为《眼睛》的诗中,他构筑的是一个宁静的世界。对顾城来说,建构一个这样宁静而暖和的世界,似乎比什么都重要。以往关于顾城的看法,多集中在它所建立的这个世界本身上。但这显然不是全部。

  除了上文所述的顾城“前朦胧诗时期”的“共名写作”所揭示的顾城不那么童话的一面之外,这次“全集”中披露出了一些初稿和发表稿本之间的差别,更暴露了顾城诗歌中复杂的因素。以往一些诗歌,需要在更多的细节中去还原其语境并加以重新的解读。

  在一首《归来》中,顾城如此写道:“黑夜走出岩洞,/夕阳还在翘望。//一条长长的游影,/投向发呆的村庄。//老人和牛归来了,/拉着古代的车辆。” 全诗简单的四句,勾勒出了一副夕阳西下时村庄的景象,有古诗中淳朴世界的感受。顾城的诗一向有简约的一面,并且人们又惯于从中读出更复杂的意味(如《一代人》那样),大概充分地考虑到了阅读中可能存在的多重解释的可能性,顾城在发表时将“投向发呆的村庄”改为“静静的村庄”。为此,编者、顾城的姐姐顾乡专门加了个注释,并且解释道:“这样的改动例子当时很多”10。我们不清楚的是:一,这种改动是出于顾城本人的手笔,还是出于刊物编辑的自作主张;二,“这样的改动例子当时很多”,究竟是指的顾城本人的作品遭受的命运,还是编者顾乡出于为顾城辩护的目的,特地指出来:这样的改动并非顾城个人的意愿和行为,是当时的常例、而非个别的鲜例。无论哪一种情况,从最低限度上来推论,我们仍然可以认为:公共平台上呈现出来的顾城是一个经过滤化的顾城,不管这是他自我审查的结果,还是编辑审查的结果。人们需要一个和主流色彩不冲突的顾城,顾城也需要一种不那么异端色彩的身份。

  顾城可能是最早在影响广泛的刊物上被讨论和接受的“朦胧诗人”。人们惯常地以一种“反应时代需要”的眼光去阅读他的诗歌,因而放大了其中隐藏的含义,这使得个人因素被忽略,时代因素被扩大。我们前面谈到过的他的名作《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全集”版(见上卷第263页)标明了一个较为具体的写作时间:“1979年4月夜半”。在这前后几个月里(约2月―5月)里,顾城写作了不少十行左右的短诗,最少者就是这样的两行诗。这表明了此时顾城的写作处于一种灵光不断闪现的阶段,其写作必然具有非常鲜明的片段性和“眼前般的”当下性。如此,“4月夜半”可以理解为一种突然醒来时看到四周自然黑暗时的现场感触,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反应。但是,长久以来,我们按照“时代反应”的思维方式把它“现实批判化”了。

  由于语言本身的象征性要依赖于历史语境,随着历史语境的消失或改变,如果根据这改变了的历史语境去阅读另一时代的作品,可能会读出最初写作完全相反的意思来。顾城有一首《火炬,燃烧的旗》,全诗如下:“火炬,燃烧的旗/,映红了无数年轻的手臂。/我们感到了父辈的体温,/心中奔涌着血的潮汐。/像长征一样穿过黑夜吧――/把光明的种子撒遍大地。/当迷信和贫困在烈火中灭亡,/新世纪的曙光就会升起。”“全集”标明它写于“1974年,济南部队摄影展图片配诗。”(上卷,第140页)如果充分考虑到当时“公开写作”的特质,我们才会明白,其实这首诗歌很可能是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象征取向而已。但是如果不清楚这首作品的写作年代和场合,我们很容易把它理解为对“文革”的控诉,理解为“朦胧诗”的一部分。顾城似乎忘记了――更准确地说,他刻意地自我回避了――隐藏于他内心深处对政治生活的热情。他既厌倦了成为各种不同政治形式的反映,也厌倦了对它们的反对。再加上公众性读者的期待,辅之以“可以公开地言说”的舆论界限,他日益把自己回溯为一个从小就沉浸于梦幻与自然中的孩子:“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11”。这是顾城自我认定的顾城,这是热爱诗、自然和美、做着梦的、沉浸于天国般――甚至比天国还要高的――童话世界的顾城,也是今日多数读者所接受的顾城。然而,这已经是一个被读者过滤――也被顾城自己所过滤的顾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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