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南宋词坛的名家姜白石推崇前蜀词人牛峤的《望江南·衔泥燕》为咏物而不滞于物是说咏物要切合物,但又不能停留在物上。假如咏物而只停留在物上的话,即使你写得怎么维妙维肖,境界也不高,意义也不大。这个说法是颇有道理的,历代著名的咏物词的确也大都如此。被张炎《词源》推为“真是压倒今古”的和韵词,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通过咏杨花来写爱情的;也是被张炎《词源》评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的姜白石的《暗香》,是通过咏梅来怀旧的,《疏影》是通过咏梅来写兴亡之感的。这都是咏物而不滞于物的。张炎自己的这首《解连环·孤雁》也正是这样的咏物词。
这首词上片的“楚江空晚”、“离群万里”、“自顾影”、“沙净草枯”、“水平天远”极力描绘出一个空阔、黯淡的境界来衬托雁的孤单,紧接着用“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把失群的雁排不成雁阵和《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的故事巧妙地融化为一,进一步点出雁的孤单。据孔行素《至正直记》说:“张叔夏《孤雁》有‘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人皆称之曰‘张孤雁’。”可见这在当时也是受称赞的。
转入下片,作者用重笔以绵绵不断的旅愁,以汉武帝弃置陈皇后的寂寞凄凉的长门冷宫,以桓伊抚筝歌“怨诗”的凄清声调来渲染孤雁羁旅哀怨之情。水穷云起。在极端哀怨中,它想到失去的伴侣,想到失去的伴侣的栖止,想到失去的伴侣的心情。从失去的伴侣的心情又幻想到有朝一日忽然重逢的惊喜和坚贞的操守。描写是那么的细致、曲折而又自然,没有给人刻意为之的感觉。
张炎在《词源》中说:词的“末句最当留意,有有馀不尽之意始佳。”《解连环·孤雁》这首词的结尾,就是这种理论的实践。这首词的结尾仍然和它的前面部分一样,没有用“孤”、“独”、“单”、“只”这类的字、词来作结,却是和史达祖《双双燕·咏燕》的结尾用美人独凭画栏反结“双双燕”本意一样,用“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作结,以双燕反结孤雁。词显然宕开,用了双燕,但“未羞他”的还是孤雁,作者自始至终紧紧扣住的还是“孤雁”。而这样反结,却既有波折之妙,又给读者留下了很宽广的思索余地。
但是,张炎这首词并不只是单纯描摹孤雁的形、神及其境遇,而是把雁和人巧妙地融化为一,写雁的孤单就是写人的孤单,写失群孤雁及其困苦是用来比喻他自己国破家亡后,南北奔走,羁旅漂泊,过着和过去“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纤之马”(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叙》)显然不同的、困苦、凄凉、孤独的悲痛生活。这正是他在《清平乐》中写的“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在《甘州》中写的“零落一身秋”所表达的思想感情。
当然,张炎这首词也并不仅只是用失群孤雁来比喻自己的漂泊生涯,他在上片“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之后,又重复用苏武的故事:“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前后同用一事,而词意不显得重复,这既说明玉田文字技巧的惊人,更表现了他感情的沉痛。在这里,他显然既是怀古,更是伤今。这时在大都还囚禁着被掳北去的那些坚持民族气节的爱国者,他非常怀念他们,崇敬他们,就像他怀念、崇敬苏武一样。其实不止于此,就是对那些隐居不仕的宋朝遗民,他也是怀念、崇敬的,在他自己说“动黍离之感”的《月下笛》中,他念念不忘的“犹倚梅花那树”的“翠袖”佳人,就是这些遗民。词下片末尾的“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则又明显地是指投降元蒙统治者而得到高官厚禄的南宋状元宰相留梦炎之流,在这些飞黄腾达的败类面前,词人虽困苦而“未羞”,这表现了他的坚贞,也表现了他对坚持民族气节者的肯定,对屈膝投敌的败类的鄙视,同时也表现了词人对故国的感情,对现实的态度。
我们可以说,张炎这首《解连环》咏的是孤雁,但它没有拘于孤雁,而是曲折地表达了作者身世家国之感的。是咏雁也是咏人,是亦雁亦人,浑化无迹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