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我固执地认为我在家庭的地位比不上猪栏的那头大母猪。那个年代,村上伙伴大都和我存在一样想法。村里挨家挨户种着地、养着猪,猪栏集中在屋场后山脚下。低矮的土砖房,隆起的稻草顶。我们经常在某个午后,腰间别着木枪,踏得青石板叮叮作响,在领头的大哥挥斥方遒之间,气势汹汹地穿梭在这排排低矮的土砖房的小道上。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猪误以为是主人送食物,嗷嗷叫地用鼻子拱着门。我们顺手捡起泥块冲着顶着门缝那俩鼻子窟窿狠狠地扔过去,溅起一地泥尘猪粪水。
人们的生活很简单,种地吃饭,养猪赚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我都被左邻右舍此起彼伏的剁猪草的声音吵醒。拂晓,不知是谁家的刀墩曲起了个头,这家刀墩应和着,然后村子就被古朴的曲子唤醒了。唰唰唰,笃笃笃,规律而整齐的声音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猪草带来我们和猪的仇恨。那个年代,谁家也舍不得给猪全喂白米白饭,二分米,三分糠,五分草是猪食的标配。而挖掘猪草的任务在大人们不得空的情况下,就落在我们这些闲着的小孩身上。80年代末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开春,寒冰初化。田野间,紫色草籽花开,雪水淙淙,早早探头的嫩草莹莹绿绿。家家户户要抢在翻地之前在田地里掘出够猪吃阵子的猪草。大人们要准备开春后的农事,田野间满是被父母轰出来挖猪草的小孩子。听话的,给提溜着个篾箕;不听话的,一顿好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溜着个篾箕。我从来都不是个勤快的人,所幸母亲不似那般残暴,我愿去就去,不愿去就骂我一顿了事,有时骂的急了,也会把我和别人家孩子做比较,说人家孩子如何懂事。我就在想为母亲减轻负担而又怕劳累的矛盾中纠结。也曾和姐姐提溜着篾箕踏着湿润的泥土弯腰在田间地头,暖和的口袋里掏出的手一碰到湿冷的泥土就直打哆嗦,寒风一吹,刀般撕裂了掌心手背。篾箕里零零散散地数得清那可怜的几朵猪草,裤口袋在不断掏手插手之间,满是泥土。我们很羡慕那些篾箕装满了猪草的伙伴,冻的.通红的手指就是他们胜利的火炬。母亲从不把挖猪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在忙完农事后,她就游走田野间,用不了多久,就提着一篾箕猪草回来了。
春耕后,人们转战到山上。三四月间,树的枝叶将盛未盛,正是叶嫩多汁之时。把握时节,是千百年来栖息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本能。家乡有山,丛林茂密。人们手里卷着白色编织袋,走进丛林。菲萝叶(一种灌木,音,学名不可考)是这个时段的主打猪草,主妇们练就了采摘的好手段,扯住枝条,顺势一捋,手里就是排着整齐的叶子。丛林间,跳动的白色如相呼应的音符,顺手就摘下了大自然犒赏的一颗颗红的、黄的、紫的野果。山间的活,一般不让小孩子去,一是身高不够,二是的确有些危险。有时碰见树上盘着几条蛇,虽是无毒,却也瘆得慌。山上蚊虫也多,小孩皮嫩,一不留神红疙瘩就一个个冒出了,痒痛难忍。在大人们肩上编织袋装满树叶之时,口袋里也装满了野果,喂饱了猪,也喂馋了我们。
八九月份最是轻松,这个时候,地里蔬菜较多,红薯叶满地满地的。人们不再为猪草烦恼,随手一割,几把红薯藤够喂饱猪的肚子了。摘几段红薯藤,折了,将断未断,肉断皮连,几个小节一串,串成项链串成手环,串成了童年。
入秋时节是最难忍,地里山上一片枯黄。只有清清的河水里,婀娜多姿的丝草铺满了河流。在收获的季节,男人们耗光了体力,捞丝草的就大都是家庭主妇,这就是生活。齐腰的水,丝草顺流灵动蜿蜒。秋天的水,已有些冰凉,红日落入河水,主妇们弯腰从水底捧出了一摞摞褐色缎带,扬起一弯弯水弧,划破了夕阳西沉的浓郁,粼粼波光中,映出无数颗星星,晶亮晶亮。
养猪为了生计,人们期盼多下几个猪仔,多卖几个钱。今天这家母猪生了,明家他家母猪下了。通往猪栏的小道上,总是会有点点飘忽不定的灯光和悉索的脚步。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深夜,父母端着昏黄的煤油灯进进出出,小心的说着话,呼啸的北风吹乱了窗台上的灯焰,拉长了他们的身影。第二天清晨在母亲擂豆汁的声音中醒来,一杆棒槌,在瓦盆里画出一圈又一圈嫩白的圆弧。磨好的豆汁配合大米一煮,豆香四溢,这是要给刚下完猪崽的母猪下奶。这段日子,晚上浸好豆子,清晨擂磨成浆,日复一日。
棒槌越磨越短,猪仔换了一批又一批。一年两窝猪仔,养到两个月大时,竹篾笼子一装,就送到临近的集市去卖。卖猪的记忆太深刻了,虽然那并不是件多么美好的事。临近的集市离家有近十公里的路,清晨在小猪的挣扎和凄厉的叫喊声中,父母把猪仔一头一头装进猪笼,一根扁担,一路吱吱呀呀。朝往暮归,我和姐姐眼巴巴的望着父母出行的路,吃点母亲备好的午饭,眼巴巴遥望着父母归来的方向。卖猪不容易,一天卖不完,第二天继续去,笼子重量轻了,父母的步履却会沉重许多。
有了拖拉机之后,便不再那么辛苦了。几家约好日子,一辆拖拉机全拉了过去。而我们这些小孩也有幸乘坐一回拖拉机,混着猪屎味赶一趟“猪市”。一通条街都是周边几十里来卖猪的,猪笼排成一溜长队,人们守着猪笼守候着希望。卖猪的太多,猪品相好才有人驻足询价。嘈杂和熏天的气味很快让我们失去了新鲜感。我们蹲坐数拢着自家的笼子,远远瞧见过来买猪人,嘴里念叨着:这里,这里。人潮的流动,兴奋或失望就写在脸上。太阳升起老高,父母已是满头大汗,还价、讨价,过称,根本就顾不得我们。喂米糠、豆子长大的猪仔不长肉,五、六角一斤的猪价,一头就十几块钱,这却是一个家庭比重很大的收入。卖猪挑不了时日,无论盛夏还是寒冬,无论炎炎烈日还是刺骨北风,养成两个月大的猪仔一定得卖,再养着就划不来了。我们饿极了也无人理会,只有划拉着屁股下的泥土生着闷气,呆呆地看着街旁的树,树呆呆地看着笼里的猪仔,猪仔呆呆地看着我们。若是盛夏,准有挑着凉粉担边走边吆喝的:“凉粉,冰凉的刮凉粉!”那木桶里晶莹剔透的淡黄色的晶体,充满魔力的叫喊声拉走了我们的目光。母亲叫住凉粉担,一人一碗,这是辛苦劳作后的赏赐。担主撇出搪瓷大碗,我们眼瞅着一勺勺凉粉从木桶舀出来,在碗中跳动,柔嫩,爽滑。几滴甘草汁、陈醋,撒上白糖,几搅几拌,滑溜溜的冰凉入喉即化,父母碗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也许这就是满足的味道。
猪价行情时好时坏,行情最好那年,一窝猪卖了500多元,在父亲工资只有5块多一个月的年代,这笔巨款让母亲身影更卖力地出现在田间地头,小丛林间,齐腰的河水中。有喜有忧才是生活。母猪的寿命就三、四年,下几窝崽,在某一天,它就突然不吃不喝了。母亲焦急地煮上白米——全是白米。猪也就哼哼唧唧舔上几口,躺下,残喘几日,再也会不动了,食槽里静静躺着变硬变干的雪白的白米粥。
时光带来许多琐碎的事情,如大浪淘沙,有的随流光匆逝而去,有的则沉淀,经尽春秋,历久弥新。如今,家家户户养猪的年代早已过去了,一排排土砖猪圈早在泥土四散中灰灰湮灭,只留下残壁断垣诉说着即将“亡故”的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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