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冬天,从波兰南部的卡托维茨坐火车去别尔斯科-比亚瓦,红色的车厢空空荡荡,刚拖过的地板还是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对面的座位上,过早谢顶的男人在读一本封面花哨的通俗小说。
这是一趟不断在小站停靠的慢车,刹车的声音尖厉刺耳。车窗外的站台、白色的农田、湖泊上的点点寒鸦、从颤抖的树枝上落下的积雪……我没有取出照相机,但眼前的景物并未因此而消失和遗忘。
一直有人问我,你拍的是哪种类型的照片?风光、人物、纪实,还是观念?也许都是,又都不是。
因为摄影,有了更多的旅行;因为旅行,有了更多的照片。但我最想拍的照片很像那趟波兰列车上的所感,是我来不及拍下来的,也是拍不下来的东西——是看不到的景物、听不到的声音、莫名来去的气味和色彩,颤动的心情,它们或被遮蔽,或随风而逝,或隐藏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它们储存在我头脑的记忆卡中,长久挥之不去,在黑暗里等待着对应时刻的到来。定格是无意识的选择,也是必然的巧合。我在凝视风景的时候,风景也在注视着我,是这张照片选择了我,而不是我在此刻选择按下快门。
这样的照片注定是一张不可名状、无法言说的照片,也许根本就无法拍到。然而,转瞬即逝、缥缈如鬼魅一般的光线和声音,不正就是生命的痕迹吗?
摄影如同诗歌,是两辆平行的马车,它让我学会了等待,让我看到了更多原先视而不见的事物,学会了放心地睡去,并在梦中醒来──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才能看到更多。
博尔赫斯说过:“我希望时间会变成一个广场。”照相机只是一个让我的所思暂时安身的处所,一个压扁了的铁皮罐子。时间的广场可以容纳很多意外,时间之外的一切,也许只是多余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