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苦,甜蜜才不显得太寡。吃出这等睿智,半生已过。
当我们是小孩子的时候,没几个人喜欢吃苦瓜。一到夏天,大人便炖起一锅苦瓜排骨汤,押着孩子一人一碗,我们蹙着眉缩起身子,千方百计希望可以脱逃,不明白苦瓜清火这样的迷信从何而来?
尽管这么不喜欢苦瓜,故宫博物院的白玉苦瓜却是我的最爱,我在一份彩色大月历上看见它的光洁柔润,完全被迷惑住了,那个月还没到,我便不断地翻起来看了又看,好像怕它跑掉似的。当那个月过完,白玉苦瓜被撕下来,我立刻拿它去包书,包的是我最爱的国语课本。小心翼翼的,不让苦瓜有一点污渍,那个学期我突然变成一个爱干净的女学生,父母和老师都发现了我的改变,却不知道我为何而变。
多年之后,读到余光中先生咏白玉苦瓜的诗: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那样的赞叹再度浮现,有这样一只瓜,有这样一首诗,人间多了些不朽的力量。
苦瓜仍不是好吃的东西,尤其它在汤里的时候。可是,苦瓜真是个美丽的果实,不管是白色的或是翠绿色的,每一颗突起的珠珠都那么圆润饱实,被水分充满,仿佛再多一点点就会崩裂开来。有时候必须去买苦瓜,我便问菜贩:这个苦瓜苦不苦啊?我要买的是一只不怎么苦的苦瓜。然而,菜贩有点义愤填膺地拍胸脯保证:我家的苦瓜是全市场最苦的!开玩笑!不苦还能叫苦瓜喔?不够苦退钱啦!我马上领悟到这种问法有多愚蠢,就像是问卖西瓜的老板,你的西瓜甜不甜?哪个老板会说其实不怎么甜啦?于是,我便尴尬地找个机会溜走了。
曾到乡间去拜访一个朋友,她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绘画,一个星期才下山一次,采买需要的生活物品。我看见她穿着自己裁制的麻布衣裳,戴一顶草帽,骑着自行车下来接我,真庆幸我穿着球鞋牛仔裤。她早就做好一只酱油鸡,采了些野菜,其中有一只山苦瓜。我们吃了一顿很长的午餐,听着她说自己的遭遇,说她曾那么深刻地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当时是有家室的,她等着,等男人离了婚,男人却又告诉她,自己需要的是娶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才能帮助他的事业。他说她不是不好,他说他还是很爱她,只是,她不适合他。他甚至向她保证,等他再婚之后,他们仍可以继续保持恋爱的关系。她选择离开了男人,她不是一定要婚姻,但她不愿面对这样的男人。她说着,热腾腾、香喷喷一盘山苦瓜摆上桌了。翠绿的苦瓜伴着肉片、豆豉、红辣椒异常鲜艳,她看见我的迟疑,笑起来:试试吧,烹调得好,就不那么苦了。我看着她的画,看着她的微笑从容,我相信她是个善于烹调的女人,人生啊、苦瓜啊,都变得不那么苦了。
当我们也变成大人,渐渐开始喜欢起苦瓜来了,或许因为苦瓜再苦也比不上人生。父亲有一道私房菜,将苦瓜剖开来,挖去硬心和籽,切成薄片,用凉水浸泡着放进冰箱。每一片苦瓜饱含水分,变得透明,口感脆而回甘,沾着蒜泥、红腐乳、芝麻酱和酱油调成的酱汁来吃,是夏日里最开胃可口的凉菜,大人小孩都抢着吃。因为有着神奇的调料,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意犹未尽地吃着,忘记了它其实是最苦的一只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