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散文:《牛棚杂忆》之<对号入座>(4)

2018-07-20季羡林

  又有一次,我正在家里看书,忽然随着极其激烈的敲门声,闯进来了几个青年学生,声称是来“破四旧”的。什么叫“四旧”呢?我说不清楚。要考证也没有时间。只好由这一群红卫兵裁决。我的桌子上,墙上,床上摆着或挂着许多小摆设,琳琅满目。这些就成了他们破的主要对象。他们说什么是四旧,我就拿掉或者砸掉。我敬谨遵命,心里头连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因为经典性的说法是,他们代表了革命的大方向。在半小时以内,我“破”了不少我心爱的东西。我回忆最清楚的是一个我从无锡带回来的惠山泥人大阿福,是一个胖胖的满面含笑的孩子,非常逗人欢喜。他们不知道怎样灵机一动,发现我挂在墙上的领袖像上没有灰尘,说我是刚挂上的,痛斥我敬神不虔诚。事实上,确实是我刚挂上的;但我敬谨对曰:“正是由于我敬神虔诚,‘时时勤拂拭’,所以才没有灰尘。”革命小将的虔诚和细心,我不由得由衷地敬佩。但是,我在当时虔诚达到顶峰的时期,心里就有一个叛逆的想法:要想破四旧,地球上最旧的东西无疑是地球本身,被破的对象地球应当首当其冲。顺理成章地讲,为什么不先把地球破掉呢?从那以后,我陆陆续续地听到了许多关于全国破四旧的消息。一位教授告诉我,他藏有一幅齐白石的画,一幅王雪涛的画,都被当做四旧破掉了。这只是戋戋小者。全国究竟破掉了多少国宝,恐怕永远无法统计了。如果当时全国真正完完全全贯彻破四旧的方针的话,我们祖国的宝贵文物岂不一扫而光了吗?即使我们今天想发扬,还留下什么东西值得发扬的呢?我真是不寒而栗。

  我还是回头来谈戴帽子的问题,这是我念念不忘、念念难忘的一件事。革命群众或者上头什么人究竟要给我戴哪一顶帽子?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一个问题。随着革命的前进,我渐渐感觉到,他们大概给我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一顶帽子。我上面已经说过,我自己想戴的也正是这样一顶帽子。双方不谋而合,快何如之!按字面来讲,这是敌我矛盾。但是,上头又说,敌我矛盾也可以按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我大概就属于这个范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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