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繁星》与《春水》里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诗人永远是在诗里表现他或她自己的,善读诗的人是时常在诗里面寻诗人的。我觉得我们从诗里面考察人,是最靠得住的,假如那是诗,因为诗人似乎是一定不在诗里撒诳的。我们若彻底的评诗,于讨论诗的技术之外,不能不追究到作诗的人。试看《繁星》的这几首
我的朋友,?
对不住你;
我所能付与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
(二九)
玫瑰花的刺,?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乐。
(三二)
我的朋友,?
你不要轻信我,
贻你以无限的烦恼,
我只是受思潮驱使的弱者呵!
(四0)
像这样的作品,充满了全集,有些首表面似是温柔,内中还是莲心似的苦。我读过了,得不到同情与慰安,只有冷森森的战栗。啊!诗人付与人们的慰安只是严冷的微笑!玫瑰花刺了人,还要引为她自己的慰乐!茫茫的众生,真要各个的说出,你莫轻信我!假如诗人,真如雪莱所谓是全世界的规划者;我们若觉得这人生是冷漠的,我们若须求同情和快慰,那么闯进冰心女士的园地,恐怕没有不废然而返的,因为在那里只能遇到一位冷若冰霜的教训者。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冰心自己在《春水》第八五首说
我的朋友!
倘若你忆起这一湖春水,
要记住
他原不是温柔,
只是这般冰冷。
一湖春水只是这般冰冷,而作者在《春水》集末还留下几张空白的纸,预备读者写他们的回响。假如我还有勇气去玷污那几张白纸,我只能把前面引的冰心原作第八五首照抄在上面。或者有人要说,《繁星》、《春水》乃是另一体裁,以概念为基础,故偏于理智的,而薄于情感的,实则哲理玄妙,也很可玩味的诚然,像《繁星》第七、一?、一二、二二、四三、四八、六一、八八、一?六、一四三等首,像《春水》第二?、四五、六七、八七等等,未尝不是谈言微中,大可寻思玩味,在全集无数首里灿然可观,冷似沙里的银星,土里的宝藏。然而我总觉得没有情感的不是诗,不富情感的不是好诗,没有情感的不是人,不富情感的不是诗人,概念诗是做不得的。有泰戈尔的哲学,写出《飞鸟集》的诗集,诗的好坏还是在大大的可议之列;没有像泰戈尔的哲学,没有像《飞鸟集》的艺术,那就不必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