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思梦想的长安情结
天宝三年,当李白44岁离开长安时,此后的近20年中,始终没有忘记过再返长安。安史乱作的次年,即至德元载(756)所作《赠溧阳宋少府陟》说:“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他寻找机会,希望“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同时也不忘记此一节光荣经历。他参加永王磷军事集团,不能排斥认为是机会的到来,正如《永王东巡歌》末首所言:“试借君王白玉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认为可以像谢安东山再起那样,可以“为君谈笑静胡沙”。他因此而入狱,甚至于从浔阳狱中刚一出来,就为解救过他的御使中丞宋若思撰作了带有自荐性质的《为宋中丞自荐表》,请求肃宗“收其希世之英,以为清朝之宝”,“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伏惟性下回太阳之高辉,流覆盆之下照,特请拜一京官,献可替否,以光朝列”。此年李白57岁,不管肃宗已把他看作“父党”,愿不愿意起用,他却渴望“拜一京官”,飞回长安,心情迫切到不能自控。
开元末年在一入长安时,虽遭“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碰壁,然而《行路难》于此紧接的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当他反复叹息“行路难”后,又接着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日边”与“沧海”应是同义语,都指的是长安。但经过一时打拼,深感“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发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悲愤!长安对他似乎是冰窟一般,或者是以接近的火焰山!然而一旦离京却恋念不已。《江夏送友人》的“黄鹤振玉羽,西飞帝王州”,友人赴京就引发了他的触动,他是有泪不轻弹、心雄万夫的人物,也不由地“泪下汉江流”了。在东鲁所作《赠从弟冽》说:“报国有长策,成功羞执畦。无由谒明主,杖策还蓬藜。他年尔相访,知我在磴西”,看来他准备再次闯入长安,要兑现如吕望第二的诺言。他要摆脱“遂令世上愚,轻我土与尘”的处境,如在同诗《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所打算的“一朝攀龙去”了。
当他被诏二次入京,虽有“游说万乘苦不早”的迟暮之感,但还是有“仰天大笑”的兴奋。二入距一入时间短暂,故李白思念长安的情结全都在二出长安之后。作于天宝三载的《送贺监归四明应制》的“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却似乎向这位老知音第一次透出了“恋京”的情绪。就在此年春天,在上引的《灞陵行送别》就用非“长安人”的异样感,道出了“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占道”,后来便踏着这条古道被放离京。 离京次年所作上文已引送族弟李沈赴秦,就极为怀念地说:“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说他想念长安“发白心不改”,就像“屈平憔悴滞江潭”怀念首都故国。每逢送人入京,此种情怀就更加激烈。同年之作《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就说: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
客归长安,自己的心也早飞到长安,高挂于长安树上。萧士赟说:“太白此诗因别友而动怀君之思,可谓身在江海,心存魏阙矣。”所言甚是。李白一生追求济世济天下的大理想,不然,就漫游天下。然则心系长安确是割不断的情结,他的心挂在长安树上是取不下来的。次年在《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亦云: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
长安成了日思梦想的圣地,在他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金陵是李白漫游的一个重点,也曾为六朝的帝王都。他把金陵看作是长安的替代,便是潜在的心理。《金陵》其一开首即言:“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谓金陵在东晋仍旧发挥着长安(借指洛阳)的作用,为此写了不少的关于金陵的诗。最著名的要算是《登金陵凤凰台》,说他面对“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想到的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寓目山河,别有怀抱。缘此而特别看重金陵,而看重金陵意在思念长安,这是李白心中、诗中一个“公开的秘密”。正如他在《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所说:“闻道金陵龙虎盘,还同谢胱望长安”,他是把思念长安分化出一部分寄予在金陵上。
他有一首小诗《送陆判官往琵琶峡》,说在越中水国秋夜送人:
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
琵琶峡位于三峡,凡一及西方,李白想到的自然就是长安。长安已进入到他的梦中,铭记在感情的深处,此距离京才只有3年多。李白喜爱谢胱诗,也喜爱他歌颂的金陵与游过的敬亭山。《三山望金陵寄殷淑》开头即言“三山怀谢胱,水澹望长安”;在《登敬亭北二小山》说他“送客谢亭北,……大笑上青山”,然后:
回鞭指长安,西日落秦关。帝乡三千里,杳在碧云间!
一个挺立山头据鞍长望的李白,马鞭所指碧云杳渺,夕阳落处,那就是他心目中的长安,他惦念着的那个使他轰动一时的帝乡!值得注意的是,诗题中所送者并非要到长安去,而是登山望远时一看到西方,就想到朝思暮想的长安。同样的情怀,听到一阵笛声也会引发对长安思念。《观胡人吹笛》说:“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欲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我们常常觉得杜甫有些愚忠,在此看到李白对唐玄宗还是够“恋主”的,因为接待之隆重,没有任何人能超过李白所享受的。他的诗欢笑多,流泪少,这里的“泪满缨”应是真诚的,虽然这首诗并不出名。《秋浦歌十七首》最有名的一首是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我们现在可以回答,这首诗的第一首的“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依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前人有云:“望长安矣,而结云达扬州者,盖长安之途所经处矣。”(奚禄诒语)于此可说,思念长安正是使“白发三千丈”之原因。长安对他具有极为重要的位置,是他政治的发祥地,也是他理想的归宿。尤其在他的晚年,这种特殊感情更加强烈: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陪族叔……游洞庭》其三)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江夏赠韦南陵冰》)
对于功名心健旺的李白,长安就是他的“家”,所以一记起长安就心花怒放,然而在安史之乱中及以后的东奔西走中,始终没有机会到过长安。甚至连长安所处的西天,都在迷茫中。他只有凭着夸张浪漫的性格与天赋,凭风借梦吹到长安,自造一种精神的大餐,来抚慰自己的渴望,依赖幻想来圆再返长安之梦。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他把故乡最为代表的“峨眉山月”与长安帝乡打成一片: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峨眉山与秦川于此重合在一起,描写的整合出于心理的融合。峨眉山的月光与长安大道亦融化在一起。他的这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作于上元元年(760),距去世只有两年了,而李白二十四、五岁是由“峨眉山月”陪着出川的,终其一生没有回过家乡。不能说他对家乡没有什么思念,然在他那么多的诗中,却很少见到一二首思家的诗。他把思家的感情似乎移位到长安帝乡,帝王师的理想只有在帝乡才能实现。所以他回忆长安,怀念长安,梦断长安,幻想长安,还要批判长安,以至于有炫耀长安,心系长安纵跨了他的一生。这里有伟大的人格,也包涵世俗的一面。有真诚的流泻,也有作为手段的不节制的庸俗的炫耀。那首妇幼皆知的《静夜思》所说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要问“故乡”的所指,我们可以有理由地说,那就是“东风吹梦”要到的“长安”,因为这里是对他更有意义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