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梅之见解此花不与群花比(2)

2018-07-16李清照

二、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把咏梅和自己的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梅花的意象中我们可以察觉作者生活的轨迹,看到这位女词人的倩影、她的身世遭遇和心理特征,这是清照咏词的独特之处,也是她的成功所在。

  “香脸半开娇旖旎”。少女时期的清照,天资聪慧,博闻强记,涉猎极广,不仅工诗善画,精通音律,更令人惊叹的是,此时她已成为一个早熟的作家,一位诗、词、散文创作的名媛圣手,很像一枝报春的寒梅。《点绛唇》(“蹴罢秋千”)就是反映的她这个时期生活的一个侧面。“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且不说其对“见有人来”时少女那种特有的又好奇又羞涩的微妙心理的刻划有多么生动;也不说恰巧以嗅梅子清香做掩饰与客观事实有多么吻合,但这信手拈来的是青梅,而绝非什么粉桃艳李,就可以想见那时的清照对梅就有多么青睐;也不难想象这“不知酝籍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梅的意象又“蕴籍”着清照多少高雅的情操,包藏了多少深刻寓意!

  李清照十八岁与诸城太学生赵明诚结婚。赵明诚自幼酷爱金石,清照与他正是志同道合的伴侣,所以婚姻生活十分美满幸福。因而这种生活的投影是“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的春光明媚;是“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的春色娇艳;是“江梅已过柳生棉”的淡荡春光;是“晚风庭院落梅初”的淡幽春思,它们或热烈,或恬淡,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盎然的适意。此时的咏梅词《渔家傲》与后期相比,也便有着明显的不同,特点是节奏十分轻快、活泼,充满欢愉喜悦的气氛: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词人一落笔便紧紧抓住了人们在久于寒冬之后渴盼春归的迫切心理,从而以写点缀于皑皑白雪之中的报春寒梅入手,尽情描摹了梅花的娇、艳、傲、洁。下片则换了一个镜头,以饱蘸浓情的画笔为我们描绘出了词人那种“花不醉人人自醉”的欣喜陶醉以及为“不与群花比”的“此花”推杯换盏“莫辞醉”明朗欢快的心境。早年幸福生活的甜美之情,也一如那酒中的浮蚁,从字里行间泛泛然欣欣然地漫溢了出来。

  就是稍前一点的《满庭芳》,纵吟赞的是残梅且有“须信道,扫迹情留”“疏影尚风流”的乐观向上之情,也终有“难堪雨藉,不耐风柔,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的叹惋寂寞之感,因而也是不能与之并论的。

  生活是创作灵感的源泉,痛苦则是产生对生活最深刻认识的体验。对李清照来说,北宋的灭亡在创作上是一块重要的里程碑。靖康之乱犹如汹涌的波涛,冲垮了她学术生活的根基,身不由己地“飘零遂与流人伍”;“渔阳鼙鼓”惊碎了他们夫妇闺阁酬唱的甜美梦境,建炎之年,赵明诚在移官湖州途中,猝然病故。客观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刻薄,这突如其来、这一连串的打击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让人“憔悴更凋零”,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则“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但偏偏易安居士的情感世界又如此的丰富细腻,深深的思念、浓浓的愁苦更是无边无尽了。过分的悲痛严重损伤了清照的身心健康,此时的她已不再是南渡前那个处处带着一种优裕、静美的情趣去赏吟梅花“共赏金尊”雍容华贵的妇人,那个把自己高雅、悠闲的志趣倾注于梅花、“明月”、“新妆”的幸福女子了。

  然而,世界总是用公正的目光爱抚她的每一个臣民。在痛失的同时总伴随着瀚海的收获。对生命痛苦的体验往往是文学艺术家自身不断获得艺术创新的伟大动力。痛苦作为生命的巨大激发剂,是生命在对痛苦的体验中生发出腾远向上的超越力量,超越自身生命惰性,超越生命局限,获取整体生命的新境界。同样艺术只有在本体意识上表现这种痛苦,才能见出艺术对人生观照的深刻性。

  “艺术的圣殿是以痛苦砌就。”李清照之所以事事让人刮目相看,她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近千年至今仍让人观之动心、味之无极,这并不完全取决于她的才华、她的天赋,更多地决定于时代和生活的巨大变动所给她带来的苦难经历。就其最初高尊的社会地位和风雅的文化教养而言,至多李清照可成为一个平庸的弄玩古董、赏月吟风、温文尔雅的才女、才妇,至多可比当时也颇有才名的朱淑真、魏夫人们技艺略高一筹而已,却绝不会成为一名领导“风骚数百年”的词坛婉约派宗主。正是由于时代的变革、生活的震荡,在饱尝了战事突发时的惊惶、乱离时的愁怅、流亡逃难时的哀怨感伤之后,所抒写的已不再是个人悲欢离合的感喟,而是代表了特定历史条件下一个阶层——一部分流落贵族士大夫阶层的幽情怨绪,从而超出了寻常浅愁薄恨的陈词滥调,具有了特定的时代意义。

  南渡之后,在经历了国亡、家破、夫死、恶人诽谤诸多苦难之后,李清照的咏梅词从内容到形式已发生了深刻变化。该类词的基调也如此时女词人心烦意乱的情绪一样,常常降到了最低沉的音符,甚而涂抹上了悲观色彩,但正因如此,其艺术感人力量也大大增强了。比如:《玉楼春》在以凝练的笔触摹写出红梅“肯放琼苞碎”外露的姿态美,“蕴藉几多香”、“包藏无限意”内蕴的本质美之后,笔锋便急转而下,“道人憔悴”“闷损栏干”,不仅词人的愁容愁绪尽收眼底,就是词人内在的矛盾和骚动也昭昭然了。结尾处“未必明朝风不起”一句对福祸相倚、天有不测无限感喟的曲婉道出,让读者在细细品味“风”的丰富内涵,在“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之余,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了。《殢人娇》与《临江仙》也同此词一样,字字写梅,句句咏怀,亦梅亦人,双脉妙合。虽《殢人娇》是南渡初期之作,格调较明快舒展,《临江仙》是后期之作,格调较为郁抑,但总的来说,二者的艺术表现风格却如出一辙,都是在铺展出一派天香国色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苍伯之忧来。“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云闲水远”“水流云断”(《殢人娇》),在水天掩映中,愈见梅枝的秀丽典雅,这远远近近、层次分明的淡美江南风景画卷使得抒情主人公“凭阑”神怡之后是“莫待西楼,数声羌管”的顾忧、焦虑。从“玉瘦檀轻”“浓香”“暖风”(《临江仙》)的丽日澄辉、梅芳动人中吹奏出的仍是一支“别到杏花肥”时“梅花落”的幽幽怨曲。后半生的痛苦经历浓缩在这些梅词中化为词人一侧孤零零的身影。

  “香消雪减”了,“道人憔悴”了,即便是在“红酥肯放琼苞碎”“柳梢梅萼渐分明”的梅蕊娇腻、明丽春光中,也还战战兢兢地暗自思忖着“莫待西楼,数声羌管”、“未必明朝风不起”、“别到杏花肥”;更那堪“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之时,又怎能不“梅心惊破,多少春恨意”呢?表面上词人在惜梅叹梅,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终日为自己的命运而忧心忡忡?那西楼的羌管吹落的何止是梅花,难道不是多愁善感的李清照被战事急催的鼓声已敲碎的心魂?!那欲起的的朝风荡去的又何止是梅蕊,难道不是孤苦飘零的女词人被政坛险恶的风势已扫尽的青春风华么?!

  《孤雁儿》是李清照晚期之作。这首下笔不俗的咏梅词就真像一只痛失爱侣的孤雁正发出凄凄切切的哀鸣,字字句句倾诉着女词人对亡夫一片深挚的恋情和满腔凄楚的哀思(后文还涉及,这里从略)。与其说它是一首咏梅词,莫若说它是一曲相思苦苦、哀婉动人的悲歌。无独有偶,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清平乐》、《诉衷情》。此二词也是力避咏梅词专意摹写物态物神之弊病,即不再俗套地描写梅花香脸半开的花朵,琼枝旖旎的枝条,也不再写梅花红酥的颜色,蕴藉的芳香,更不致力于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类优美词语的点染,而是从梅花所能引起的人的内心活动上构思立意,极尽抒情会意之能事,借咏梅表现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痛苦,寄托词人忧患余生的愁思。《诉衷情》展现给我们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当在“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的纷繁思绪中终日病酒浓睡的词人一晌贪欢的佳梦被梅香“熏破”、“梦远不成归”时,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乱绪重又覆满了心头,况且静夜中“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多么孤寂清冷的周遭!又怎样才能熬得过这漫漫长夜啊!有意无意中词人竟怨恨起梅花来。百无聊赖处,只有下意识地“捻”那“残蕊”,“捻”那“余香”,以渴望尽快“捻”去这段忧苦难耐的时光。此忧何重!此苦何极!无奈,是相思太执着了!三个“更”字中,词人的“许多愁”便恣意奔突了。

  《清平乐》从回忆南渡前与丈夫赵明诚一起赏梅“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的幸福情景入手,紧接着笔锋一转以鲜明的对比手法抒写出她中年独自赏梅因而“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的悲怆情感。一个“挪”字便深深挖掘出了人物内心深深处的苦楚。下片抒发词人暮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却又“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的郁悒情怀。这里有早年——中年——暮年的时间流动,有养尊处优——流亡飘零的境遇变迁,更有幸福欢悦——孤苦寂寥的情感发展,可以说此词是李清照坎坷一生的缩影,是词人对自己一生遭际的一个绝好总结。

  宋人洪迈评《琵琶行》说:“乐天之意,至于掳些天涯沦落之恨尔”(《容斋随笔》),这一点倒与李清照是绝相类似的。花开花落都烛照着命运的苦泉,词人与梅花虽形殊而质同,梅熨贴着人,人观照着梅,各以其精诚和绚丽,在宇宙间共同丰富着饱含甘苦的生命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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