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闪回――灵妙的空间感
空间是一定景观、一定情境、一定人物存在与活动的场所。柳永的词,极善构设和描绘不同的空间场景,抒写和呈现个体细微真切的心路历程与情感动荡。柳词中的空间,空域或大或小,幅度或长或短,状态或动或静,视位上下四方。此地情怀,彼方念想,多重空间叠加闪回,两地顾盼交相映现,大大强化了感情表达的力度和强度。如《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 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江天暮雨,秋色无际,残阳晚照。空间广袤深远,意境恢宏高旷,主体的思绪亦绵远扩延,充盈流转于天地之间。“当楼”二字把漂泊无依的游子定格在楼头窗前,表明词中所写乃其凭栏远眺之所见所感,这是一种极易触动天涯孤客羁旅愁思的景致。视位或遥望远览,或俯瞰近观,随着主体视野的推摇伸延,由远及近,缓缓地由空域场景过渡到词中人物,而把人物和环境的交点安放在楼头窗口,显然,人物处在通篇画面的中心地位。“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全幅感情的终极指向,在游子登高临远的遥遥空域中一唱点醒。“想佳人、妆楼 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一方思归怀人,一方念远盼归,天涯孤旅的单向念想,变成了游子思妇千里对望、万里互念的两地相思,空间叠映,远近对举,彼此闪回,空灵妙巧,洞见胸臆,感情的强度、艺术的张力尽显无遗。结处再拍回自身,融入目前的空间,扣合并申足游子思乡念亲的词旨。又如《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夕阳晚照之时,词人独倚高楼,和软的春风“细细”地吹来,一缕浓浓的“春愁”不禁潜滋暗长。这春愁是从“望极”中滋生兴发的.,可见愁绪萌发的特点,是望远而生怀人之情。“黯黯生天际”,这愁思仿佛是由极远的天边而生,广远浩荡,绵渺无寄,令人黯然神伤。从“危楼”而及“天际”,“细细”、“黯黯”的体验,是暗滋潜长的抽丝型情感,也成为空间方位的徐徐位移,由近及远,逐渐浸润着主体的心灵。词人沉浸在愁思之中,感兴却跳入“草色烟光残照里”,草色凄迷,烟光氤氲,夕霭残照,是一种更易牵发、激惹春愁的景象,这是主体心态对客观定势的迎受方式。空间取景的辽阔长远、空旷无际,使词人望远怀人的愁绪随着境地的深远而无限延伸,广远寥廓的山川远景给人以荒寒凄清、孤寂冷落的感受,亦足见词家空虚寂寥、怅然迷惘的心境。
柳词的空间情境,既有高远恢宏的景物铺展,大气包举,场面宏阔,距离幅度极为长远。又有狭小拘促空间的精细描绘,主体视线在有限的空间内流转物象,呈现出一种慵懒窒闷的氛围。大小空间映合相衬,跳跃转换,传达出主体复杂细微的情感意绪。如《佳人醉》之上片:
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正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冷浸书帷梦断,却披衣重起。临轩砌。
俯仰天地,暮雨、微风、云天、月华、银汉鱼贯而出,夜空景象浩邈深邃,空间距离构图广远宏阔,引人奇思遐想。随着视域的位移,空距自远而近,范围由大而小,最终集结于室内书帷,凝聚于楼前玉阶,怀人之思溢出纸面,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词意的隽永,无限与有限、博大与微小的对比映衬,使词境于凄迷朦胧之外,别有一种空灵深远的韵致。《望远行》上片有云:
绣帏睡起。残妆浅,无绪匀红补翠。藻井凝尘,金梯铺藓。寂寞凤楼十二。风絮纷纷,烟芜苒苒,永日画阑,沉吟独倚。望远行,南陌春残悄归骑。
词中设置的空间环境,由室内帐帏而庭院楼阁,复又楼外南陌,逐步推移展衍,次第扩充伸延,闺中之人的生活天地,如此而已。在这狭小空间内所能捕捉到的自然物象,亦尽是藻井、藓阶、风絮、烟霭之类的纤细朦胧之物。深闺幽闭,环境窒闷,景观清寂,思妇孤居独处的怅伤,怀人念远的意绪,在有限的空间盈溢扩散,漫无际涯,当观之细处,按之幽微。
时空变易――人生的悲凉感
近人王国维认为:“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③可见,时空作为美的对象,自有其独特的存在形式,主体的审美活动,就是对时空形式和并立相续于不同时空的各类物象的直观。
时间无时不有,空间无处不在。在时空形式的构筑上,柳词或者按照生活的逻辑顺序、时空的推移变换、主体情感的流程依次展开场景,演进事件,链接意象,时间有序,空间徐移;或者打破时间的单向性,切换空间的连贯性,时空意象交错互现,跳跃穿插,回环往复,展现出多层面、多方位的纷繁绚烂的时空状貌。而主体人生的无常感、悲凉感,正是通过词作建构的不同的时空形式鲜明地呈现出来。前者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通篇以离情作为时空叙事的主线。就时间而言,先点出秋天,后推出傍晚,再想到今宵,又遥念经年,时间次第流走,顺序而下。以空间而论,从送别都门的长亭,到执手相看泪眼的船边,从暮霭沉沉的楚天,到晓风残月的江岸,以及好景虚设的远地,或直摄于目下可视空间,或涂抹于来时缥缈之境,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跳转变换。时空交叠并进,景物不断置换,虚实相倚相生。在时空演进变异的背景下建构场景,选择意象,抒写离情。前程的黯淡难测,未来的茫然无着,身世的漂泊凄楚,人生的悲凉无常,命运的难以自持,种种悲切的生命体验,悲欢离合的人生怅叹,尽现于一定时空中的实景虚象,既展示出时空的流动美,又营造出情景交融、虚实并到的空灵美。后者如《浪淘沙》: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 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起调从现时切入,写梦觉情状,视听并用,时空互映。窗风透泄,寒灯吹息,空阶夜雨,以深秋清寒萧瑟的时空景象,透示了词家孤寂凄苦的客中情怀,蓦然回首,自有“久作天涯客”的无尽伤叹。时间永永,空间遥遥,有负佳人盟约的歉疚愧悔,一时并集。中幅折回昔时,追忆过往的欢会乐情。洞房歌饮,香暖锦衾,巫山云雨,风情万种。主体意识穿越了时空的阻隔,留恋顾盼于曾经的欢聚与温存。今昔比照,不同的时空,迥异的人生际遇,客子悲秋怀人之感,思归念远之情,于此申足。末片既有今时天长难度、孤馆独处的无奈,更有对来日久别重逢、低帏昵枕、细说相思的渴盼。通篇之情思境遇,呈现出多层面、多维度的时空状貌,今时、向时、来时回环交叠,错杂互陈,虚实相生,曲尽其情。时空的交错变异,关合着主体人生的飘忽不定、变幻无常。聚散离合、流落不偶的生存体验,抚今追昔、悬想未来、念远怀人的情感动荡,最真切地投射出封建士子的生命状态、情感缺失、心灵挣扎和在失意命途中的抗争与追寻,从而赋予作品一种人生的沉重感、变幻感和悲凉感,极大地丰富了宋词的审美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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