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马蹄(3)

2018-07-17莫言

  这时,听到后边一片的马蹄声响,急忙回头看时,见有七八匹马遭人骑着,五颜六色走进来了。众人跳到路边,一时忘了热,惊讶地看着这个马队。马有黑,有黄,有一匹枣红,无白。突然想起“白马非马”说,哲学教科书上说公孙龙子是个诡辩者,“白马非马”说也不值钱。我却于这些教科书背后,见公孙龙子两眼望着苍天,傲岸而坐,天坠大石于面前,目不眨动。“白马非马”就是“白马非马”,管他犯了什么逻辑错误,仅仅这个很出格的命题,不就伟大的可以了吗?几十年来,我们习惯用一种简化了的辩证法来解释世界,得出的结论貌似公允,实则含有很多的诡辩因素,文学上的公式化、简单化,恐怕与此不无关系吧。我认为一个作家就应该有种“白马非马”的精神,敢于立论就好,先休去管是否公允,韩少功说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那就让它流去好了。他自有他的藏在字面后边的道理,别人难以尽解,自然随笔议论几句当做一种思维训练也未尝不可。谁要对作家的立论执行形式逻辑的批判,谁就有点呆板——其实尽可以将想法藏在心中——各想各的“拳经”。

  我想着自己的“拳经”,双眼却直盯着那几骑看。马儿越走越大,俱是口吐白沫,身上汗水晶亮,马蹄铁敲击着卵石,短短促促地响。马似走得轻捷,骨子里却是忧郁和不平,它们麻木、呆板,已经失去了马身自由,骑马非马也。庄子马蹄篇曰:“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吃草饮水,跷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络之,连之以羁,编之以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马本来逍遥于天地之间,饥食芳草,渴饮甘泉,风餐露宿,自得其乐,在无拘无束中,方为真马,方不失马之本性,方有龙腾虎跃之气,徐悲鸿笔下的马少有缰绳嚼铁,想必也是因此吧。可是人在马嘴里塞进铁链,马背上压上鞍鞯,怒之加以鞭笞,爱之饲以香豆,恩威并重,软硬兼施,马虽然膘肥体壮,何如当初之骨销形立也。人太残忍了,人太过于霸道于地球了。我心中忽然充满了对马上骑手们的仇恨。但是,我马上又开始否定自己。弱肉强食,是大自然的规律,在某种条件下,人类也不例外。常听见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过着非人的生活……”人一旦受制于人就是“非人”,“骑马非马”也应该成立吧。在逻辑上似乎无大错。将马比人,也许是错误类比,可是我们不是天天都在进行着这种类比吗?孔夫子闻子路身被千创而死,便吩咐人将厨房里的肉酱倒掉(批林批孔时说他虚伪)。近来的文学作品中,不也有好多小动物被作家们擒来寄托伟大的人道精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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