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幽默与幽默的村上

2018-07-20莫言

  如果让我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选一件希望永远保留下去的形而上的什么,我肯定首选幽默。我甚至觉得,如果生活中没有幽默,那就好像地上没有花,水中没有鱼,夜空没有星,小伙没有胸肌,姑娘没有乳房,老翁没有银白的须,老妪没有慈祥的笑……

  这么着,看书也特留意幽默。前几天看莫言,发现莫言足够幽默。

  例如2003年3月莫言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演讲,讲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如何饥寒交迫:“那时候我们虽然饿得半死,但我们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包括美国人—都还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中。而我们这些饿得半死的人还肩负着把你们从苦海里拯救出来的神圣责任。”说实话,也是因为同代人感同身受的关系,看到这里我禁不住一下子大声笑出声来。他接着讲冬天如何没有衣服穿:“那时候我们都有惊人的抗寒能力,连浑身羽毛的小鸟都冻得唧唧乱叫时,我们光着屁股,也没有感到冷得受不了。我对当时的我充满了敬佩之情,那时的我真的不简单,比现在的我优秀许多倍。”

  几天后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时讲到福克纳:“他告诉我一个作家应该大胆地、毫无愧色地撒谎,不但要虚构小说,而且可以虚构个人的经历。”无独有偶,日本的村上2009年初在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中也有关于说谎的言说:“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换句话说,作为以巧妙说谎为职业的人来到这里、来到耶路撒冷市。当然,说谎的不都是小说家。诸位知道,政治家屡屡说谎,外交官和军人说谎,二手车推销员和肉店老板和建筑业者也说谎。但小说家说谎和他们说谎的不同之处在于:小说家说谎不受道义上的谴责。莫如谎说得越大越高明,小说家越能得到人们赞赏和好评。……可是今天我不准备说谎,打算尽可能说实话。一年之中我也有几天不说谎,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

  便是这样,两人以幽默手法轻轻颠覆了说谎这一负面语汇,将其变成理直气壮的正当行为。还捎带将大作家福克纳和严肃的政治家、外交官们戏谑化了。

  很明显,这里的幽默既有别于打情骂俏的“段子”式幽默,又同油腔滑调愤世嫉俗的王朔式幽默大异其趣,而属于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幽默。或者说更接近一种智商游戏,机警,别致,俏皮,如秋日傍晚透过纸糊拉窗的一缕夕晖,不事张扬,而又给人以无限幽思和遐想。乃是一种高品质的兼有切身体验和教养背景的幽默。这也让我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迄今未能写出小说,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不善于说谎—不知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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