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悔
①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②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母亲的娘家姓赵,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所以母亲一个字也不识,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
③家里日子是怎样过的,我年龄太小,说不清楚。反正吃得极坏,这个我是懂得的。按照当时的标准,吃白的(指麦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最次是吃红高粱饼子,颜色是红的,像猪肝一样。白的与我们家无缘。黄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颜色都是黄的)与我们缘分也不大。终日为伍者只有红的。这红的又苦又涩,真是难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饿,我真有点儿谈红色变了。
④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办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个举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她是整个官庄能够吃白的的仅有的几个人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即跳下炕来向村里跑,我们家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声: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我,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⑤此外,我也偶尔能够吃一点白的,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一到夏天麦收季节,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麦子,拾上一个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都是母亲亲手搓出来的。为了奖励我,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蒸成馍馍,或贴成白面饼子,让我解馋。我于是就大快朵颐了。
⑥记得有一年,我拾麦子的成绩也许是有点超常。到了中秋节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点儿月饼,给我掰了一块,我就蹲在一块石头旁边,大吃起来。在当时,对我来说,月饼可真是神奇的好东西,龙肝凤髓也难以比得上的,我难得吃上一次。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母亲是否也在吃。现在回想起来,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不但是月饼,连其他白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尝过,都留给我吃了。她大概是毕生就与红色的高粱饼子为伍。
⑦白的、月饼难得,黄的怎样呢?黄的也同样难得。但是,尽管我只有几岁,我却也想出了办法。到了春、夏、秋三个季节,我就到庄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叶。我二大爷家是有地的,经常养着两头大牛。我这草和高粱叶就是给它们准备的。每当我背着一大捆草或高粱叶走进二大爷的大门,我总能蹭上一顿黄的吃。到了过年的时候,自己心里觉得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气到二大爷家里赖着吃黄面糕。黄面糕是用黄米面加上枣蒸成的,颜色虽黄,却位列白的之上,因为一年只在过年时吃一次,物以稀为贵,于是黄面糕就贵了起来。
⑧我上面讲的全是吃的东西。为什么一讲到母亲就讲起吃的东西来了呢?原因并不复杂。第一,我作为一个孩子容易关心吃的东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东西,几乎都与母亲无缘。除了黄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边儿。我在她身边只呆到6岁,以后两次奔丧回家,呆的时间也很短。现在我回忆起来,连母亲的面影都是迷离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特别有一点,让我难解而又易解: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母亲的笑容来,她好像是一辈子都没有笑过。家境贫困,儿子远离,她受尽了苦难,笑容从何而来呢?有一次我回家听对面的宁大婶子告诉我说:你娘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简短的一句话里面含着多少辛酸、多少悲伤啊!母亲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远方,盼望自己的儿子回来啊!然而这个儿子却始终没有归去,一直到母亲离开这个世界。
⑨对于这个情况,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了上高中的时候,自己大了几岁,逐渐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篱下,经济不能独立,空有雄心壮志,怎奈无法实现,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立下了誓愿:一旦大学毕业,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养母亲;然而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母亲就离开我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正应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亲临终时思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
⑩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节选自《另一种回忆录》,季羡林著)
题目:
1、文章首尾都提到作者永久的悔,这个悔包含作者怎样复杂的感情?(4分)
2、文章前面大部分内容都是写吃,似乎与文章的主旨无关,你是怎么看的?(4分)
参考答案:
1、作者永久的悔是:不该离开故乡,不该离开母亲;①因小时年幼无知忽略母亲而悔恨;②包含着作者对生身母亲的深切思念,③又包含着因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而产生的悔恨。
2、作者这样写仍然是围绕悔来写的。①家贫年幼的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吃,而吃又从侧面写出当时生活的艰辛和不能喂饱自己的孩子的母亲的无奈、苦难、痛苦;②文中作者写到好吃的几乎都与母亲无缘,这其实也反映了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甘愿吃苦、默默奉献(牺牲)。③前文写吃,为后文写母亲做铺垫。而今天我每忆起那时吃的事,就泛起对母亲永久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