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
现在回想起来,老祖母居住的只是一孔小小的土窑洞,而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却是一座高大神奇的宫殿。紧挨着的小砖窑是我诞生的地方,我从那里学步,摇摇晃晃地走到土院里的阳光下玩耍。一听到老祖母唤我的乳名,就跑上前去,翻过盈尺高的木门槛,进入宫殿去了。那些老古董一样的桌椅柜子,泛着紫绛色的光,摆了一排蓝花青瓷坛子。墙壁上贴着年画,有一幅我后来知道是画梁山泊与祝英台故事的。老祖母就坐在高高的暖暖的大土炕靠窗的地方。
我应着老祖母的话,乖乖地伏在炕沿上,仰望着那张慈善的脸。她俯下身子,用温热的手摸摸我的头和衣服,亲一下我的脸,甚至亲得很响,便大声地笑起来。这时候,她会从炕角拿出一个小瓷罐来,打开盖子,用手指从里面捏出一块黑糖来,小心地放在我高高擎起的小手上。就像从圣母手上接过一笔幸福的恩赐,我会匆忙离开我心中的殿堂,去享受美妙的时光。对于糖的滋味,或者说对于甜的最初的感觉,是从这里开始的。包括对于生活的品尝,也是从老祖母那儿首先得到体味的。因为我的童年的土壤是贫瘠的,而深植于心灵的甜蜜与幸福之花,至今依然美好。但其中的那份忧伤不可轻易抹去,比如说,老祖母在我五岁那年就去世了,给我糖吃的时候她已经卧床不起了。我只是从她的遗像中寻找当初的印象,一切都那么朦胧而遥不可及。
我所说的老祖母,其实是我的二老祖母,也就是说她是我的老祖母的妯娌。我从来没见过亲老祖母,就当她是我的老祖母了。她老人家的两个儿子先后夭折了,没留下所谓的香火。我每次回到老家的时候,几乎都要去祖坟上拜望,我也是她的根苗啊!那孔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殿堂般的土窑洞,已经坍塌如无望的眸子。土院变成了田地,庄稼生生不息。
此刻我咂咂舌尖,依然有老祖母恩赐的那一份幸福的甜蜜。
奖状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得过一个优秀少年的奖状,是镇一级的,在老家土窑洞的墙壁上贴了多年。
而上小学的最不光彩的事是留过一次级。我五岁上学,到六岁该上二年级了,有着乡村老绅士风度的老师却硬是让我再上一回一年级。我的功课是不会差的,就认为我年龄小,个头也长得矮。我那阵儿理解的留级是“溜级”,谁情愿像溜坡披似地从高处往低处溜呢?尽管不情愿,也自然拗不过大人。
后来我知道了县志和家谱,说祖上在明清时代出过文豪,但当时的祖宗三代仅略识几个粗字。我是常与祖父睡一个被窝的,祖父便教我们爷孙俩彼此以脊背为黑板,以指头为粉笔,学认方块字。现在想来,我们温习的是失传已久的耕读传家的遗风,延续的是一种文明的理想。
老师也是古风犹在的作派,对学生严辞厉语,一点也不留情面。教鞭是一根酸枣刺做的,一是用来指点黑板上的字,二是为那些捣蛋鬼的屁股准备的。我还算个乖孩子,没尝过酸枣刺的滋味,我的小叔叔可是没少领教过。但老师的课教得很好,一茬茬的学生都有出息,老师的声望在方圆是家喻户晓的。
我可能除了功课好以外,也爱劳动,家里割草放羊烧饭拉风箱的事也帮看做,热心小学校里开荒种地、挖药材、拾麦穗等勤工俭学活动。一次暴风雨过后,我和小伙伴一起赶到学校,泥里水里扶起了那些七倒八歪的向日葵。那时候,还没有学雷锋呢!我们大声呐喊“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去”,愉快地唱着“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举起小拳头庄严宣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记得在一个晴朗的正午,镇上的大戏院里人山人海。我听见我的名字在回荡着,整个世界都似乎为我欢呼。穿过人群,我奔上高高的戏台子,从一双大手中接过“优秀儿童”的奖状,还有铅笔、写字本。这张奖状,被贴在家里土窑的墙壁中央,好久好久,使我和家人脸上有了光。
文化革命中,我初中未毕业便回乡当了农民。一次粉刷墙壁时,我似乎在不经意间不屑一顾地将奖状撕掉了。是因为它陈旧了吗?是因为当初的理想破灭了吗?也许因为那是过去不值一提的区区小事,对于我来说,不会是沦丧而应该是奋争。记得当时,父亲回来见墙壁上没了那张奖状,很是埋怨了一阵子。
逃学
我说过,我在读小学的时候算是个乖孩子。功课好,还得过镇一级的优秀少年奖状。细察起来,也不是没有毛病。比如说逃学,就不是一个小毛病,而我就犯过这方面的错误。
有过那么几回,我背着书包郑重其事地出了门,上了土坡,让家人瞧见是朝学校的方向去了。我却在拐弯处走了叉道,溜过崖畔下,躲藏在了水冲的一处土窟窿里。那里很隐蔽,路过的人和周围上工的人都瞧不见。家人以为我上学去了,老师却以为我家里有事没有来。其原因无非是在家里受了什么气,以此来报复家人,或者是在学校与老师和同学闹了什么别扭,怕见到他们。
这处避风港自然不那么风平浪静,内心的惊恐和懊恼加上自责,是很不好受的。挨到学生放学,便赶紧离开此地,装模作样地回家去,赶紧吃完饭去学校,这才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在土窑洞小学时,一直盼望到十里外的镇上去读书。尔后真的上了高小,去那里读五年级的时候,却留恋起依着父母家人有热饭吃有热炕睡的旧巢来。高小是座旧庙堂,有大殿,有青石台阶,教室宽敞明亮,但我却像离巢的小雀一样孤独无援。
终于等到星期六回家取馍,我硬是不想再返回镇上的高小去了。父母问我是不是闯什么祸了,我说没有,就是不想上学了。父母还是不放心,让祖父领了我去学校问个究竟。第二天镇上过集,祖父牵着我到街口,我突然想通了,一个人径直去了学校。
从此,我很少有想家的念头,我下决心走出家门,读完高小读中学,将来去西安读大学。甚至到了周日,我也报名轮守宿舍,抓紧温习功课,让上中学的姑姑给我捎馍来。
放弃了逃学,就是不再离开自己。等到文化大革命,遇上知青上山下乡,也就没书好读了,只有老黄牛一样去劳作。有幸以后上了大学,当了编辑,以写作为业,不然也就一直守着老家的土地,永久性地逃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