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的牡丹亭散文

2019-02-19散文

  这一走本应该是三个月的,但没想到中途竟然回了北京,这也算是意外的惊喜吧。这一路走遍了辽宁吉林黑龙江还有内蒙古。吃了不少土也见了不少人。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曾经说过,对于一个常年在外的人来说,其实旅行的意义完全在于从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寻找熟悉的镜头。

  在辽宁本溪桓仁满族自治县的时候,我住在县城的一家旅店里,旅店不大,门脸紧挨着马路,后身便是满眼的苞米地,满坑满谷,足有上百亩。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达到一定数量都是很吓人的,比如十一期间的中国铁路……在苞米地的深处旅店老板竟然隔出了一个院子,不大不小的几十平米,但却有着别样的江南气息。假山,溪流,庭院一个都不能少。老板是个地道的东北汉子,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大茬子土话,长得也是地道的东北五大三粗造型,性格也是地道的东北性格豪爽好客。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他就有事没事地总找我喝酒聊天。一天晚上在旅店和他一起吃饭,多喝了几杯。喝酒的人都知道,每个人其实都有一个临界点,没到这个点时,怎么喝都喝不够,但真要过了这个点了,就是再怎么拦也拦不住了,用我哥们的话就是喝过"拐点"就该准备翻篇了,再睁眼没准就是第二天早晨了。而这个点一般来说又很难掌握,有可能就差那么一口,刚含到嘴里时,正好高|潮,把这口咽下去——歇菜了就。

  东北人在家喝酒通常喝的都是自家酿的粮食酒,度数高而且特别容易上头。那天晚上当我面临"拐点"正在选择嘴里这口酒是咽,还是不咽的危急时刻,老板突然站起来拉着我奔着那处庭院走去——我顺口把嘴里的酒吐在了苞米地里。老板家的后花园是从来不上锁的,月亮门永远是半开着。走进庭院迎面就是花,也不分品种,只是一簇一簇多得出奇,可惜的是只有红黄两种颜色,多少让人遗憾,但至少与院外被砍光了,只剩下半拉桔梗的老玉米地比起来还是好看了不知多少。庭院显然是经过设计并且时常有人打扫的,然而更明显的是,设计这个庭院的工程师肯定是个蹩脚的设计者。我到过苏杭一带,也见过那里的庭院,虽然有的庭院可能还没有老板家的大,但那种错落有致,曲径通幽的感觉却是由内而外无处不在的。而这里与其说是园林庭院,倒不如说是农村暴发户附庸风雅的"后花亭"。

  老板坐在池塘边的石墩上,拍着旁边的另一个石墩叫我坐下,我们脚下不是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而是坑坑洼洼,铺满了老玉米棒子的水泥地。我一边走一边和老板打趣说:"您这院子谁设计的啊,够怯的啊!"

  老板憨憨一笑,点上一支烟,也给了我一支,毫无征兆地对我说:"我老婆是苏州人,当初我俩一起在上海打工,我看她不错,她看我也挺好,我俩就处上了,后来我在上海呆不下去了,只能回东北,她就跟我一道回来了,可她家里人不乐意,她就跟家里人闹。"

  说到这老板黑皴皴的脸上红了起来。"她后来跟家里闹翻了,就偷偷跟我跑出来了。这边穷,那时候家里也没钱,但咱年轻,跟人借了点钱开了这个旅店,刚开始那几年成天的忙死忙活,但一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吧,她就跟我念叨她家那边的小公园。我去过一次,有啥好的啊,曲了拐弯的。后来家里慢慢有点钱了,日子也闲了,她没事就坐在那发呆,我问她是不是想家了,是的话咱就关几天门,回去看看。她说不是,但我知道她一准是想家了,我就跟她说等再过两年日子再好点咱一块回去看看,她又说不用。再后来家里的情况慢慢好了,她生了孩子,天天就为家里这点子事忙里忙外,就更没时间了。

  到了头两年,她老说她头疼,我们就到市里的大医院去做了个检查,结果大夫说她脑袋里长了个瘤子。从那之后啊,她就一天不如一天,眼瞅这快不行了,我一狠心拿出几万块钱,请了几个工人,就在店后面给她修了个小公园,我也不懂她家那是怎么修的,也就只能修出个大概,但我知道她没事就喜欢摆一弄个花花草草啥的,我就把院子里都给她种上花,你也别笑话咱,咱不知道什么花好,就知道红红绿绿的,准没错。"老板又是憨憨地一笑,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手里即将燃尽的烟继续说道:"修好的那天夜里,我把她从医院接出来,带到院子里。

  那天夜里也跟今天一样,有月亮有星星,她看着看着就哭了。不瞒你说,我俩在一起十多年了,打工的时候没少受人欺负,回老家开旅店,也没少吃苦,可我从来没见她掉过眼泪。但那天,她哭得特别厉害。我问她高兴不,她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点头,我说,高兴你还哭啥啊,是不是我修得不像啊,她说像,可是她也想不起原来老家那边的公园是啥样了,但就是觉得像。你说我就是个农民,没上过学,也没啥文化,不知道该咋安慰她,只能在一边看她哭。"

  老板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地一搓一着手。"后来没过几天,她就咽气了,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谢谢我。你说我一个大老粗,又穷又丑,这辈子没让她享过啥福,临了也没能让她回一次老家。"

  老板说着转过来对着我声音有点哽咽地问道:"你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有文化,你给咱分析分析,她为什么要谢谢我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又点上一根烟,抬头看着头顶的夜空。那是一条怎样的银河啊,如此的熟悉却又遥不可及,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这些目光中有的呆滞,有的炯炯有神,有的漫无目的,而有的则聚精会神。

  我扭过头对老板说:"也许你老婆是感谢你让她在天上也有这样一处可以一直凝视的花园吧。"

  老板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独自嘟囔着什么,我想是在和他老婆说悄悄话吧。我站起身,不愿打扰他俩在鹊桥上的约会。一个人推开月亮门,向街市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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