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像章散文随笔

2019-02-22散文

  一河罕见的大水后,一个古老的院落分成了八个小院子,都向山坡上移了几十米。一两年中,家家户户都还处在杂乱和改建中。

  一九七四年我刚过十岁,一个秋天早晨,妈妈出工之前,叫我放下作业,“红娃儿,今天你去帮你唐嫂子挖个苕窖吧。”

  一个当过兵的堂兄在乡中心小学教书,姓唐的嫂子留守新房服侍老娘,还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不便是一回事,严重缺劳力才是她的心病,况且有些活她是干不了的。

  农村秋收时,不论是集体分的,还是自留地里出产,把临时吃不了的红苕洋芋萝卜,装在地窖里——一是储藏,二是利用地温保鲜,直到来年四五月后,还可发芽作种。

  爷爷奶奶年高多病,我从几岁开始家务劳动,抬水放牛割猪草,割麦并种撒肥料,样样轻体力活都能干。再大一点时,不但星期天能在家帮妈妈做家务,有时还参加集体生产。我有时在想,砍一天柴禾只够灶孔一天烧,搞一天劳动只换得两顿饭,赶一天乡场只称一两斤盐,人生还能干成其他什么事呢?

  我在家挖过一个苕窖,在屋后林子中的水池上,一块巨石下的斜坡上也挖过一个土窖,储藏甘蔗,只是从来没出门去帮别人挖过。

  我心里不断打鼓,忐忑不安。我还没回话,妈妈又说:“帮别人干活,就要好好干,别偷懒,没让别人说闲话。”

  上学的路不通过唐嫂子家门前,这是个不小的遗憾,她家既然有事,我是又想去,又不敢接活……

  我突然想起,早就听说强安哥当兵多年,前年退役时,带回好多毛主席像章。大如杯口,小似团徽,各式各样铝合金制品,红艳艳,亮闪闪的,非常精美、漂亮。很多同学别说得到一枚,能亲眼目睹一下都觉得很荣光——只有我有一次随父亲上街时,从乾文村支书手里拿过来,看过一眼。

  或者今天有缘得到一枚?我去照了照镜子,梳理一下头发,换了件干净外衣,踢踢脚,抖掉鞋子上的灰。几次犹豫,终于鼓起勇气,才出了门。

  朝阳如盆,秋高气爽。

  我家离唐嫂子新家并不远,只三根田坎。我上学回家,星期天做作业还得到社里劳动,几乎就没去过她家,只在路头路脑,偶尔见一次面。来到水晶田旁,靠河一边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唐嫂子的家在水晶田的傍山一侧。他家四弟兄八间一进三的土木结构瓦房子,一字排着。院门前、地坝里,到处堆着谷把子。

  唐嫂子很热情地招呼我,她说:“大兄弟,”我在家为老大,可以这么叫。

  “我忙不过来,在窖里也转不过身,麻烦你帮忙打个苕窖嘛。”

  我“嗯”了一声,看来,妈妈与唐嫂子在我上学时,早已商量好了。我从没出过门,有点腼腆。只向她眇了一眼——唐嫂子一头浓黑的头发,身材丰满,穿着时新,尤其是脸蛋白白胖胖的,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总像在微笑,她一回来,就占尽了风光,把我们社那些姐妹、媳妇子都比下去了。

  我一直埋着头。稍坐几分钟,唐嫂子一边给我派活,我一边注意她家中情况。左开正门,穿过客厅转右进入内室。客厅正中靠墙一个大桌子,壁上一幅毛主席画像,桌上一尊两尺多高,纯白的毛主席石膏像,右墙有一些画报和强安哥与唐嫂子的大幅结婚照,下方放着几个红色大木柜。左侧墙边,一排转角沙发和一个小茶几。

  大婶子年高多病,应该在里屋床上睡觉,多数时间鸦静无声,只隔一会儿可听到她咳嗽一两声。几个小侄子,穿衣比较花哨,也分不出男女,三五岁不等。有在床上坐的,有在地下爬的,这个一会儿笑,那个一会儿哭,叽叽喳喳闹成一团麻。

  我见桌下已经挖出个圆形的坑来,直径约六七十公分,深两三尺。我与唐嫂子向左侧前方挪开桌子,我便梭进土坑中。坑中有个扁锄儿,一尺来长,我拿起来就挖。

  沿着井壁往深里挖,松土多得不便挖时,就装进竹编撮箕,提出坑来——唐嫂子在外负责接,并提到院坝边去倒掉,加高加固田坎。

  我一会儿背墙蹲着,一会儿坐在坑底,双手持短锄用力工作。越往下挖,越是生土。坚硬得很,每次把手都弹得很痛。但是,一旦接手任务,就不能不干完,也不能让别人说偷懒怠工或做事毛燥。

  我就这样埋头干着,一会儿功夫就满头大汗了。唐嫂子有时问我的话,我都是不过脑子,顺口一说,总想着她家的像章——关键又是如何开口说到像章的事。

  “大兄弟,你慢些吧,忙什么呢,上午干不完还有下午。”

  我没有回话。恼火的是,板结得很坚硬的生土中还不时夹着一些小石头。我不明白,离河面百多米高的偏坡上,深深的土层中,怎么会有鹅卵石。有时挖上鹅卵石,还会溅出火飞子来。

  “拥军,你把弟弟抱过去一下,别栽到坑里去了。”

  不需要提土时,唐嫂子便到厨房里忙一阵。宰案板,拉风箱,忙得不停乎。没有其他事时,她便蹲在窖旁,看我挖窖。

  地窖,上小下大,呈葫芦形,尽量作圆,越深地温越高。越往下,坑里越黑,带着一股潮湿的泥醒味。我叫唐嫂子拿个煤油灯来,她拿来一个煤油灯,又递给我一条毛巾。我抹了一把汗,搭在肩上。

  我边挖边移油灯。

  我越想着像章,越不好与唐嫂子说话,要想不说话,只有手里不停地挖。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下来就是一堆土,需要提出去,才有法开展下一步工作。

  蹲久了,双脚酸麻,我就站起来立一小会儿,唐嫂子来了,我又蹲下去,埋头挖坑。

  唐嫂子的声音甜甜的,人也漂亮。她原来随过军,到强安哥驻地生活了几年,口音甜美,还时不时带几句普通话,格里钢啷,真是好听呢——不知怎么他们又回老家来了。

  她有时开我的玩笑:“红娃儿兄弟,你长得这么帅,听说你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名,有漂亮的女同学喜欢你吗?”我的脸一红,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埋头挖窖。

  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敢直视她的脸和总是在偷笑我的眼睛。

  我把外衣脱掉,从窖里扔出来,继续深挖坑。

  她来提土时临时蹲在苕窖口。见我不回话,她咯咯地大笑:“要是没有,我二天给你找个干女子哈。大城市里可多了,个个都漂亮得不得了哟。”

  干女子就是向着妻子方向发展的女朋友。农村很小就开始婚前起萌,还有几岁就开亲的,真令人难以不脸红。我的一个老表,很小时就订了娃娃亲。说的女方是外婆娘家一个侄女的女儿。老表第一次去老丈家拜年时,坐在老丈人膝头上烤火,小便急了,他不敢说,就屙出来了,打湿了老丈的裤子,流进火盆里。老丈人也没责怪老表。老表十二三岁时,利用放学和署假期间,割梭草卖钱,买了一双花袜子,由舅母送给女方,大家都夸他懂事,有情有义——我们是老表和弟,又在一起念书,都一直爱笑他这个故事

  但听说强安哥的像章都是送给大人的,特别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来没给过一个小孩子。我若不知深浅,要不要得到是一回事,怎么开口,要引到这个话题上去都难。

  仗着功劳,厚着脸要?似乎也不妥。先挖完了再说——那时不好说就没时间了,说出来她说不给或者说没有了,又怎么办呢?

  就像写作文一样,我咬着笔头子,半天开不了头。

  汗滴在窖里,有时我也以春秋衫袖子擦一擦。唐嫂子不时劝我歇一会儿,可我的双手就是停不下来——因为不知道停下来该干什么,更怕与唐嫂子聊天。

  “过去过去!爱民子,过去玩哈,到外面去晒太阳嘛。”

  窖形要圆,窖壁要整齐,我埋头窖里。撮箕一下来,窖里就紧,我得背抵墙壁。装满撮箕,我侧身偏头,将撮箕提起来,再双手捧过头顶,送到窖口唐嫂子接得住的高度,这是很吃力的。后来她找来一根扁担,她抓住扁担一头,利用扁担前端的勾子勾住撮箕系系,我双手捧着帮点力,主要由她往上拉就好方便多了。之后,唐嫂子不时到厨房去忙一阵,她真辛苦啊,也不报怨,心肠也好,是个好嫂子。厨房一会儿,就有煎出猪油的香气气飘出来。

  我渐渐发现,我站起来时,几乎不能平视地面了。唐嫂子来到窖口说:“大兄弟,你把四周刮光生,把挖出来的泥巴撮干净,就行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我也实在干不动了。便照着她说的,尽快结束战斗。

  提完最后一撮箕土,我把煤油灯顺出来,把扁锄儿扔出来。可苕窖四周无抓手,我试了两次,还是爬不上来,唐嫂子倒土回到屋里,她见状,前来一把攥住我的手,她一边拉,我一边用力才爬上来。

  接着,我在窖口沿铲出一个与干墙平行的深三四公分的正方形槽子,安装几块木板,使地面保持平整。这样能防止小娃儿掉进苕窖里,老鼠、蟋蟀也进不了苕窖,免得把红苕洋芋啃个缺,造成腐烂。

  接着洗手洗脸吃饭,我第一次吃着凭自已劳动挣来的饭,还有午餐肉、炒腊肉,非常可口。只是心里一直憋着事,横着说不出来。

  我连逗侄儿们的心情都没有。离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越着急,吃饭反而越快。后来发现双手板疼痛,我在饭桌下悄悄一看,双手发红,手掌、手指上,多处打起了血疱。

  在桌上,唐嫂子还是有说有笑的,有时说一些她在部队的趣事。火车飞快,从东边山头到西边山头,只要一瞬间——头一转,眼睛还没跟上,火车就开过去了。飞机在天上像鸟儿一样飞翔,我正在想怎么就不掉下来呢,她又说是美国的无人驾驶飞机,我国先后打下来十几架。你见过大头毛皮鞋吗?鞋里全是毛,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都不会冻坏脚趾头——有些战士鞋子破了,脚趾头变黑,一节一节地往下掉。最搞笑的是,男人屙尿时,要拿个棍子在手里,一边屙一边磕,不然尿就结成冰柱子了……笑得我差点把饭喷出口来。

  她知道得太多了,令我佩服不已。饭后,怎么办?我找来衣服拿在手里,就要回去了。唐嫂子,一点没有要谢我的意思吗?

  哼,我转念一想,等我长大了,我也去当兵,知道外面很多很多的事情,娶个漂亮的媳妇。带回来很多毛主席像章,给乡亲们每人一颗。

  “唐嫂,”我红着脸,看着地下说:“我……我回去了。”

  唐嫂子刚给大婶子送饭出来,我急忙说,好尽快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还我自由。

  唐嫂子双手一把拉住的我手:“哎呀!打了这么多疱,我叫你慢些慢些,你不听,二婶子肯定要骂我,没关心好我的大兄弟。”

  我要抽手,也没力气了。她看了看,摸一摸,显得很心痛的样子说:“苕窖挖得很好,可惜把双手都磨破了。真的谢谢你,大兄弟。”

  她摸着我的手,痒痒的。我再次一抽手,她就松了,可手心里有一样东西。

  “听二婶子说,你早就想要一颗毛主席的像章,今天,我就送你一枚吧。”

  天哪,我的心一下子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了,唐嫂子,你咋不早说嘛,害得我冥思苦想大半天。

  回家的路上,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不时埋头看看这枚巨大的像章——我非常尊敬、非常崇敬的毛主席像章。像章呈圆形,比我的巴掌还大,红色底子,正中是毛主席的正面浮雕像,银白色,底边有红旗图样,像章整体显得厚重、饱满、生动,毛主席的表情非常和蔼、慈祥,版面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令我爱不释手。

  对河两岸,红叶满山,一弯河水,笑得哗哗地响。我的双手也不疼了,似乎还能闻到秋天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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