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在尘埃里的花
没有理由地,极端喜爱上了张爱玲这样一个薄凉的女子,以及同她一样薄凉的她的文字,更是喜欢上了“薄凉”这样一个没有温度、没有温情的字眼。
而思及凡尘中的种种,用“薄凉”来切脉拿捏,也是未尝不可的。
那晚,一时大意,与儿子走散了,和先生顺着江边找寻良久无果,急得跳江的心思都有。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问及为什么不求助路人,却得知不是没有求助,是求助了没有人理,没有人真心帮助。
一颗心便如铺了寒露的秋夜般,凉透了。愤恨之余,恼悔既往一心向善,恼悔曾经付出的点滴。
先生却平静如秋月笼罩下的湖水,无波无澜,反问我:孔明先生还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难道受过高等教育的你连古人也不如了么?人活于世,当问心无愧。授他人以芬芳的玫瑰,并不是为了求他人回馈你更为馨香的玫瑰露!
望着先生肩头扛着的闪亮的几颗星,倒有些自惭形秽了。
记得那日,先生一大清早的火车,要赶去省城参加一项重要考试。盘算着时间,估摸着该进站了,打通电话询问,却是得知人还尚在路上,离车站还有好几站的路程。
细问,才得知,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公汽里的人挤得像闷罐车里的沙丁鱼,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坐过了好几站也没能挤下车,又不能按时赶到学校,急得号陶大哭起来。见没有家长送,也没有旁人理,先生便好心帮小姑娘挤下车,又在上班高峰期好不容易拦了一辆的士,讲清了小姑娘的学校,付了车费,托司机给送到学校。等处理好这些,才顾着自己赶车,时间已经很紧张,公汽已是不能搭了,又拦不到的士,正在徒步过天桥,准备赶到转盘那边拦车。
最终,先生赶在即将停止检票进站、火车即将关门的最后一刻冲到了站台,很险地赶上了那趟火车,没有误自己的事情。
那时曾调侃着赞扬先生是活雷锋。知道先生一向拙于言语,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嘱咐到目的地后来电话报平安。心里却是在想,估计先生帮小姑娘,倒不是因为自己是一名现役军人,而是因为自己首先是一位年幼孩童的父亲。将心比心,算是一种父亲的本能吧。而今想来,先生倒是出于一种为人的自然本能,还有心底的单纯坚守了。
由此,突然想起另一件自己已然快淡忘的事情。
那年在山城进修,曾收治了一个13岁的肝硬化小病人。小姑娘是巫溪县一个偏僻山旮旯的,家里贫寒的很,在那之前,也就是在随亲戚外出找事做时,曾在我家乡近港口的一家医院简单就诊过。因为家境所限,后来也只是断断续续地吃过一点仅是对症的西药和在当地开的廉价中药。
那次因为病情实在恶化到当地医院根本不敢捡手了,小姑娘的父亲,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才求爹爹告奶奶东拼西凑了两千块钱来到省城大医院,目的就是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病。
来的时候,小姑娘面色黝黑晦暗,双下肢肿得像象腿,肚子老大像快足月的孕妇。看着就心生怜惜,加上她曾在我家乡就诊过的经历,更是有些亲切,也为她可以预知的未来感到心痛无比。
仔细询问病史,加上细致的查体和肝病家族史,可以断定小姑娘是患了肝硬化。这么小年纪的肝硬化,而且已经到了失代偿期,还真是少见。治疗已经没有好的有效办法,况且就算有,也是日进斗金,也不是她的家庭能够承受的。所以,尽管心痛,尽管惋惜,还是在想要不要跟倾其所有才仅有两千块钱的她父亲说明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实情。
偏偏教授不这么想,总认为血常规那么低的三系,那么严重的脾亢,就应该一边进行大医院的全套检查继续追查原因,一边进行大医院那套常规科学治疗。两千块钱,在拥有几千床位的省三甲医院,又能够干什么呢?对于教授不顾病人家境的做法有些抵触,然而教授也有他的理由和难处,既然来了他们医院,就得按他们的搞法,医生只管治病,钱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情,没钱就不要到他们这样档次的医院来!
于是,一天功夫,小姑娘和他父亲带来的两千块钱,泡都没有冒一下就没有了,而一系列检查也只做了部分,用教授的话说还是不能根据出来的检查结果给以明确的病因解释。
这下,那父亲看着一日清单直接是傻眼了,佝偻着腰呆在小姑娘的床前,好半天,才嚎了出来:“我的娃儿呀,这可怎么办啊?你妈走得早,家里什么也没有,连年猪都给卖了,所有能借的地方也都借了,却一天就给花没了!现在我们身上就只有百把块钱,我们爷俩儿就是不治回去,也不够车费了呀!我的娃儿,苦命的娃儿!”
从医以后,自以为已经铁石心肠的我,当即也是忍不住泪满眶。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把身上带的仅有的九十几块零钱全掏了出来,塞到了男人的手中。男人当即深深弯腰给我鞠了一个大躬,捧钱的手颤颤微微,已是泣不能言。
小姑娘放弃治疗,准备当天就回家。不忍心去看小姑娘那绝望又凄清的眼神,却又放心不下,跟同事们打听,都说当天根本赶不到她家,而且中途要转几趟车,花费恐怕得两百多,还要吃要喝,说不定还要在路上住一夜。一听这话,心里深深不安起来,真正是牵肠挂肚。
中午下班匆匆赶回寝室,把手头的两百块现金拿上就往病房赶,小姑娘正在上厕所预备走,她父亲已经把大包小包拎到了走廊。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跑过去把两百块钱塞到他手里就跑开了。
下午去上班,听小护士们在议论“男儿膝下有黄金”,说那男人在带小姑娘走之前,在走廊跪着叩了三个响头。也有知道情况的同事和病人家属都笑我傻,说那样的穷人根本同情不过来,而且那点钱也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对于这些我淡然一笑,也不想指责他们或是标榜我自己。我知道那只是杯水车薪,可至少我还是端出了这杯水,至少我还是给了她最后的温暖。满心的郁闷和疼痛,为小姑娘的境遇,也为其他。
后来,就再也没有小姑娘的任何音讯了。如果不出我所料,她应该是在一个不用考虑家境没有病痛充满爱和温情的世界了。
而今想想,当年的初衷跟先生的做法无二,没有太多的考虑,也没有价值取向的比较,只是简简单单的本能,只是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能够深切感受到不能救助自己孩子的那种切肤的痛,还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生命之花即将凋零的,那种天都塌下来的,满心满怀的,孤苦无助的,又不能言说的殇!
薄凉的女子张爱玲说,女人的爱情,可以将一颗卑微之心,低到尘埃里,然后,再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那么,推而广之,凡夫俗子出于本能的爱,不管是爱自己,还是爱世界,也不管它的单薄无力,还是它的卑微细小,是否也可以低到尘埃里,然后,再在尘埃里开出花,发散馨香,灿然这个薄凉的世界?
秋日,无语,只有风萧萧,雨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