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婆过世已经十多年了。
我时常想起她,却从来没有梦见她。可就在昨晚,她却像风一样,穿过老家旧堂屋的腰门,在炕的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我。我问阿婆,她什么都没有回答我,一直笑着,直到我在漆黑的夜里泪流满面。
阿婆是在她生活的第73个年头去世的。阿婆属羊,是十二生肖中性格最温婉的属相。人们都说属羊的女人命苦,我有些相信。因为在阿婆生活的那个年代,吃吃喝喝都是每天生活的头等大事,除了搞到一家人可以充饥的食物之外,也确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
她出生在农村,去世也是在农村。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村里那片深厚的黄土——从小到大,从生到死。她唯一出过的一次远门,是在她68岁那年到县城里,那个距村子不足40公里的地方,看望过她的二儿子和小儿子,来看看他们的儿子和女儿。那时候,县城里已经有代步车了,阿婆去哪里,都是决意不肯乘坐这些代步车的,一定要走。不是不累,是舍不得那2块钱。在村里,2块钱的价值不仅仅是2块钱那么多,在黄土地里刨了一辈子的她,又怎么舍得。
阿婆得的是肺气肿,到后来发展到肺心病,常常呼吸困难,走的时候特别辛苦。她是在炕上被病魔整整折磨了一年时间才撒手而去的。起初的时候总是觉得胸闷气短,心口憋得慌,到后来逐渐卧床不起了。一年多的时间里,儿女、亲戚能来探望的人都来了,她也尽量的招呼着每个人,交待伺候的人照顾好来客。
阿婆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子,也不识字,但她对于社会和人的朴素认识却让我们敬佩不已。她一生养育了5个儿子3个女儿。她觉得子女教育,做人最关键。不要子女做的事,自己先不做,要求子女做的,她力所不能及,就多方鼓励、引导。子女们也在她的影响下,务农的务农、工作的工作,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没有一个“朝钱看”或者追名逐利的“跳弹人”。孙子孙女们也都安安分分,该工作的工作,该读书的读书,也算是对早已去世的阿爷一点安慰和交待了。
阿婆在土地里埋头苦干了一辈子。上个世纪60年代,全国饥荒的那阵,阿婆为了抚养几个儿女费尽了心机。大队每年按工分计算下来的粮食,分到家里也没有几斤,供养几个儿女远远不够。大家都缺粮,也都在想办法。队里为了不让劳力们偷吃种地的种子,用大粪把种子搅拌后才在地头分发下去,还派人监督着。即便这样,阿婆也能偷偷地用土和石头把少许种子打磨干净,带回家里给孩子们煮汤喝,多少也能骗住大人小孩发昏的脑袋和饥饿的肚子。那时候,劳动是生活的唯一主题,女性也完全没有享受的权利,以至于在生养的时候都还在田间地头劳作。她性格虽好,却绝不服输。在她去世前的前几年里,虽然重病缠身,动辄呼吸困难,但她还是坚持跟着子女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填炕、扫院、喂牲口、经营菜园子等等这些家里零零碎碎的“脚踏活”她也几乎全包了,没让其他人操过心。
阿爷是退休干部,他去世后阿婆作为家属每月可以领到43块钱的补助。不要小看那43块钱,那些钱完全成了我们这么大家口所有人的救急救难钱。在家庭账目里,每月抚恤金的领取人是她,但是支出人里几乎没有她。她把这些钱抛去必要的开支后,一分一厘的赞起来,积少成多。我在上学的时候,书包、课本、学费等等,就没有少用这笔阿婆用岁月和时间积累起来的金钱。阿爷在弟兄中间排行第五,阿婆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帮孙辈们的“五阿婆”。她性格平和,又懂得哄小孩子,所以很多孙辈们都来她这儿,围着她转。有时候儿女们给她孝敬点罐头、点心什么的,她也总是全部分给来家里的孩子们,她说娃娃们都没吃过,都“孽障”。
那时候农村没什么菜,做得一碗好面、一笼屉馍馍应该就算最好的手艺了。一碗酸菜面、一张炸油饼在我印象里尤为深刻。做酸菜面,都是自己用油菜花苗子炸的,又酸又香。配着手擀的三次面和晒干油炸的苦菊花,新鲜的腌韭菜——那一点油花在清爽的酸汤里飘荡开来,油炸的香和酸爽的香凝结在一起,使劲儿往鼻子里钻,让你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胃口大开。炸油饼也不是我们通常见到那种油圈子,是用死面反复揉搓后压成的薄薄的千层饼,用油反复再三煎过,和点淡淡的青葱,便成了金黄剔透,香脆可口的油饼了。现在,这些美食的味道就只能在脑海的那些褶皱里仔细品味和寻找了。
那时候我坚定的告诉阿婆,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等我工作了、有钱了,我带你去南方看看,坐火车、坐飞机,看看我们先人400多年前居住的地方……那些话犹如一个残忍的讽刺一样,时时折磨着我。我还没有等到参加工作挣到钱,阿婆已经悄然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正在外地上学。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她已安静地睡在棺材里,等待孝子孝孙们最后的送别。我失声痛哭,泪如雨下。后来,我听说阿婆临别时喊着四叔和我的名字,气绝身亡。几个叔叔伯伯,只有四叔未婚,这是阿婆的心事,到死难以释怀。而我作为几乎一直在她身边长大的长孙,有更多难以启齿的事让她念念不忘。她天不假年,只能这样撒手而去了,一切扯心,都随一缕青烟而散。
阿婆在的时候,我很不听话,总是惹她生气。以至于有一次她恨声说,你一点都不听话,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我很沮丧,既管不住自己好动的天性,又不愿因为好玩惹她生气。正在担心第二天如何向她承认错误,她却在中午放学后为我做了一条美味的鱼。那时候,我觉得阿婆是我最大的避风港,有阿婆在,我做什么都心安理得。她却早早地走了,她的离世,让我的生活变得有些忐忑,做事也不再那么心安理得,心里有时候也有些分神。我终于明白,阿婆一走,阴阳相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如此关心我的人了,我将独自承受孤独、彷徨、难过、委屈,这些无处发泄的情感,又用力逼着我不得不再次深深地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