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微信上给我认为最铁的悦姐留下一句话:“姐,我目前正在医院!下午的聚会恐怕赶不上了。”等不来回音。直至隔天晚上,我看到她在“姐妹群”里呼吁道:“姐妹们!跳操去!”后面一下子呼啦呼啦地纷纷跟上来众多好姐妹回贴。我想了想,逐写道:“姐妹们,我今天刚从医院回来,很累,就不去了。”大家非常淡定地继续着各自所感兴趣的话题......。
“姐妹群”里的朋友与我最短的也有两三年的交情。悦姐与我最为要好,我们有着十几年的俗世姐妹情缘。我一路见证着她家老公的官越做越大,家里由平房住到别墅,然后,我一直所信守的“友谊平等”自然也在无形中渐渐被拉得遥不可及,面目全非。群里的人我多多少少都帮衬过,从出钱到出力,从无二话,可我,还从未麻烦过任何人。
期待了两天,这个非富则贵的“姐妹群”里依旧是关于到哪儿吃喝玩、买衣按摩健身地显摆,个个都是懂得享受生活,自称为美女的半老徐娘,我这个一直都无甚长进的文艺女青年早就与这个群格格不入了,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承认罢了。我含着笑,蓄着泪将这个所谓的“姐妹群”推进“消息免打扰”里。像无数次得不到悦姐的回复,天天都守着手机忙着刷屏的她过后当我问起时都会那般轻描淡写地说:“哦,你有找我?我不知道哩。”
母亲打来电话,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弟弟的不长进同弟媳的种种不孝行径。我心绪杂乱地说:“妈,伊进医院了。声带癌。”母亲带着讶异的叹息声稍略停顿后说:“唉!你是知道的,你弟夫妻俩始终不肯正儿八经地去找份工作做,仅靠我们俩个老头的退休社保金在撑着这个家,这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我的心猛抽了一下,仍然假装若无其事地接着说:“我知道,可是我很快就会成为寡妇的,一个人......。”母亲急着抢白道:“你可别看我们住的是高楼大厦,我们也就只剩下这一点房产还得留给你弟做为退路呢,虽然当初你也是出了钱的,可娘家有困难帮衬一下难道不应该吗?要不生女儿来做什么?依我看,伊家在本地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你还是在婆家老实呆着,或许还能分得些家产什么的......。”面对这样的结果我心里其实是早有所预料的,只是当现实呈现眼前时,依旧还是觉得心被揪得一阵阵生疼......。
在一个极平常的早晨,正一边与我说话一边吃早餐的先生突然间竟发不出宏亮的声音来。接下来的几个月皆是如此,不痛不痒,却一味地沙哑着,婉如哭音。中医西医问了一个遍,终不见成效,无奈下我软硬兼施地强拉着“抵死不上医院”的先生到大医院里去检查。“白斑外加几颗息肉,准备住院。”医生面无表情地宣布道。于是我们乖乖地回家打包准备入医。先生脸色煞白地全身微微地哆嗦着:“你听见医生刚才说的话了吗?他说白斑是病变的前兆,什么是病变?那就是癌症。我早说了不上医院的,我就知道不查就什么事都没有,一查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你看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你如今称心如意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看来我这次是完蛋了,可是我还不想死,我才多大?我现在正是大好时光,我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不甘心、不甘心......。”他语无伦次地嗫嚅着,渐渐哭出声来。我将车子缓缓停到路旁,竟出奇冷静地像抱一个孩子般搂着他说:“只是前兆,并非真的是癌症,只要把心态和生活节奏调节好,会好的。”他抬头满眼悲凄地问我:“如果好不了呢?你会改嫁吗?”我恼了:“这不还没变癌吗!自己怎么就先拿它当癌看了?还是个男人呢!大不了当个哑巴,有啥?”。他黯然地低声念叨着:“你也不用安慰我,你怎么看我,我知道,说到底你心里还不就盼着我能早点死后可以去改嫁?我知道一直以来我都配不上你,无论我多么努力,我始终都只不过是个初中都毕业不了的大老粗。”我哭笑不得地问他:“我干嘛要改嫁?好不容易放下了一个包袱还去找另一个包袱?我傻呀!”他终于不语。
我鼓起勇气给先生的家人逐一打去电话,召集众人到公司里开紧急会议。人都聚起来,话未出口我的喉咙已哽住,眼泪便排队似的一颗颗地往外跳。我含着哭腔说:“大家都知道的,近几个月来,伊说话一直都不太清晰,前几天到各大医院查了个遍,都说是癌症,如今是今年死还是明年死都还是个未知数,不过,估计应该不会太久的。”说完后我抽了一张纸巾一边吸泪一边拿眼偷偷地睨他们。气氛霎时间凝重起来。公公第一个打破沉默道:“现在这房子可是当年我自己盖的。”我说:“伊有考虑到这点,到时会为我另外安排住处的。”公婆的干儿子(侄子)直言道:“以后你一个女人怎么管理这公司?”我说:“这个我仔细地想过了,我不是这块料,所以这公司以后还是由各位看谁合适就交给谁去打理吧,反正别让它倒闭了就行,毕竟是伊的一番心血。”伊的堂弟说:“那就让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赶紧办去!这公司放心着,有我呢!”他豪气地拍拍自己宽阔的胸膛。话才刚说完,眼藏泪光的婆婆可不依了:“谁说的!这不还有我们吗?”她迅速地转悲为怒,圆睁着眼睛指了指坐在旁边情绪低落的老伴后接着说。“再没人我们还有女儿呢!”公婆的干儿子微笑着说道:“爸、妈,俗话讲‘肥水不流外人田’是没错,可‘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有把女儿叫回来继承家产的理?您俩放心,哥没了你们不还有我吗?干儿子也是儿子,何况咱们还连着一层亲戚关系呢,我一定会代替我哥好好地孝敬你俩老的。”“我呸!‘天亲地亲不如自己的肉亲’,你算个啥啊!”向来霸气的婆婆刚说了这么一句,场面就开始失控了。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词,一句接一句地居然漫天地吵开了。我悄悄将手伸进手提袋里,冷眼旁观地看着眼前这一出闹剧,甚感悲凉。
我有条不紊地安排先生入院、戒烟、做运动、定时把医生开的药配给他吃、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给他做思想工作。切除息肉,一个很小的手术。出院后一个月回院复查,白斑无故消失了,医生笑呵呵地说:“真是神了!看来你那是早期白斑,发现得早又配合得好。”先生久违的笑容终于又回归到脸上来。他兴奋地掏出手机,打算将这个意外的好消息告诉他的亲人。在心里蓄谋多时的想法促使我阻止他打电话。我让医生以休养的名义再次给先生办理入院。他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借你的病用一用,我只是想知道一直以来是否真的只是自己神经过敏了。”然后我颤抖着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最先在微信上给悦姐留下只言片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先生的病房里的。他一见到我便带着期盼的复杂眼神紧张兮兮地问:“试得怎么样了?”我从手提袋里摸出一支录音笔放在他手心里盯着他问:“你是相信孔子的话还是李宗吾的观点?”他愣了愣茫然地望着我。我说:“我还是最喜欢张爱玲,她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人实在不应该活得太通透的,过了,唯有慈悲。”我在单人病房里闭着双眼迎着窗户张开双手喃喃自语着。“其实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反倒落了个干干净净。”不知何时,眼角有珍珠划落。
这一回,他似乎能听懂我说的话了,竟用双手捂着脸静默地哭着。那滚落到地上的录音笔里仍旧有条不紊地传达出伊那众位亲人声嘶力竭地吵骂声......。我伏下身紧紧地攥住他发抖的手柔声安慰道:“你放心,你就是我的‘赖雅’,我会安顿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