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惹尘埃散文

2019-06-27散文

  一

  公爹去世后,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乡里陪母亲过春节。母亲说:“康俊龙在北京搞建筑发了大财,今年也回来过年了。”

  准备包蛋饺,母亲说鸡蛋少了,让我去镇上再买些。河边的泥巴小路已铺成了水泥路,高跟鞋再也不会陷进泥泞中,而是清脆地敲击着路面,让人产生一种豪迈之感。一辆黑色的小车轻轻地驶到了我前面,停下,摇下车窗:“碎碎,你也回来了?”

  “哈哈,康俊龙,发财啦?”

  “还好吧。碎碎,我们三十多年没见面了呢。既然我们都回来了,索性把同学们都喊来聚聚,怎么样?”

  虽然这几年,同学聚会、学生聚会搞得很频繁,很索然,但只读到四年级的康俊龙说要搞小学同学聚会,我饶有兴致地说:“好啊,时间?地点?”

  “正月初四上午,村小学礼堂。”

  “那河东的我联系,河西的你通知。”

  “好,但康老师还是你去请吧。”

  “康老师不是离你家近吗?”

  “你才是康老师的得意弟子呢。”

  “好吧。”

  正月初四,阳光明媚,儿子听说我要去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大笑起来:“老妈,你们追根溯源也溯得太远了吧?”

  “谁叫康老板的最高学历是小学肄业呢。”丈夫在一边揶揄道。

  “行了,你俩别损人了,就算给康俊龙一个显摆的机会吧。”

  我们比着白发、皱纹,谈着家庭、工作,说笑着向小学走去。

  “碎碎,你还记得康丽洁吗?”

  “全班第一名谁不记得?听说她为了工作嫁了个哑巴,没几年又下岗了,去年那个哑巴丈夫也死了。”

  “这样啊,不知她今天会不会来。”

  ……

  康俊龙的办事能力真是不一般,把个小学同学聚会搞得轰轰烈烈:校门口两个鼓乐队卖力地吹打着,校门横梁上贴着“三十年后再聚会”的横幅,礼堂里用课桌排了六桌,桌上摆满糖果,首席已坐满了人,有镇、村的领导,还有小学李校长和早已退休的康老师。我在桌凳间穿梭,握手,谈笑,终于看到了满脸沧桑的康丽洁,我们坐下来絮叨。突然放起了鞭炮,鞭炮响过后,村支书讲话,欢迎镇领导的到来,欢迎成功人士康俊龙讲话。康俊龙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红色的袋子,抓住底部往下一倒,一叠叠红色的钞票堆满了桌子,我们都张开了嘴巴看傻了眼。

  “同学们,你们看,这些桌子还是我们用过的。这20万是我康俊龙回报母校的,请康支书和李校长替我帮孩子们买新的桌凳,改善办学条件。”

  首席热烈的鼓起了掌,我们这些空手而来的同学尴尬地应和着,好好的同学聚会怎么变成了捐赠大会了呢?

  在掌声中,厨师们用红漆木盘端着热气腾腾酒菜开宴了,康俊龙敬完了首席的每一个人,开始逐桌敬酒,敬烟,握手,交谈,很有气场。等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已是面红耳赤、步履摇摆。他又斟满了一杯,站起来,说:“今天,这最后一杯酒我要敬给我们的康老师。”

  康老师忙站起来,也端起了酒杯。

  “康老师,您还记得吗?四年级一期就要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您带我们复习数学,康丽洁把数学书忘在家里了,您用眼睛搜索了一下全班,就走到了我身边,说:‘康俊龙,你反正听不懂,要书有什么用。’就把我的书拿给了康丽洁,我就读了一节课的桌子。今天,我要对您说声‘谢谢’,是您的瞧不起激起了我赚钱的斗志。来,康老师,敬您。”

  康老师打了个趔趄,手抖得厉害,酒杯掉在了地上。我忙走过去扶住康老师,康俊龙已经烂醉如泥,歪倒在地上,但嘴还在宣泄:

  “康丽洁,听说你早下岗了,你来帮老子打工,老子……”

  我扶着康老师往外走,走到河边,康老师已是泪流满面。

  “今天,学生抽我的老脸了,我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随他抽吧。碎碎,你正走在教书这条路上,你要记住……”

  “康老师,康俊龙喝多了,您别往心里去。”

  “酒醉心里明啊。真是对不起他,这块石头压他好多年了。好了,今天他终于把石头扔了,扔了好啊……”

  从康老师家出来,我感觉疲惫、低落,耳边萦绕着康老师的“学生抽我的老脸了”的哭腔。走到河边,码头上的那块宽大干净的捣衣石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我走过去坐在上面,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思绪开始逆流而上。

  二

  那是1998年吧,县城的高中不断扩招,学校很多高中教师调走了,高中部师资薄弱。学校领导想尽办法引进、招聘高中教师,但地方的偏远,条件的艰苦,很少有人愿意来。学校领导只好从初中教师中择优选拔。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在这个小镇上,当班主任和教语文,我已是小有名气,学校领导把我推上了高中部,我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踌躇满志的上任了。虽然我使尽浑身解数,虽然班级学风浓、班风正,但座座山里有烂柴,班上的游学明纪律观念淡薄,学习懒散,找他谈话多次都收效甚微。有一天早自习,还差五分钟下课,游学明已和隔壁班的两个同学跑到了操场,准备去食堂吃饭。我站在教室门口厉声要游学明回教室,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和同学继续往前走了。我怒不可遏,返身到教室将他的课桌和书籍从三楼扔了下去,一声闷响,一地狼藉。

  游学明弃学出走了,我打电话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说:“老师,孩子太顽皮,辛苦您了,我去寻。”没有了游学明的教室安静多了,我暗自庆幸自己的“三楼扔”,终于把一个刺头赶走了。一个星期后,我正在上课,游学明的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父亲扛着一张崭新精致的课桌来到了教室门口,喘着粗气说:“老师,我从省城把游学明找回来了,但怎么劝都不愿读书,答应跟我学做木匠,这张课桌是我自己做了赔给学校的。孩子顽皮,给您添麻烦了。”说着把课桌搬到一组倒数一号,整齐摆好后蹒跚地走了。我和学生都怔怔地听着、看着,谁都没说一句话。

  下课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翻江倒海:十五六岁的孩子,消化力强,那天早晨的游学明也许是真的饿了呢?我在他同伴面前厉声喊他,给他留了点面子和尊严吗?我在学生面前气急败坏扔书摔桌子,是在教育学生还是在误人子弟?我摔坏了人家孩子的课桌,赶走了人家的孩子,人家打制一张课桌,扛十多里山路来赔偿,我受得起吗?……在这个农民家长面前,我比不上一只蝼蚁。

  这张课桌跟随我的班级三年,学生毕业后,我把它搬回了自己家,后来,我调离学校时,学校要补助搬家费我没要,只要了这张课桌。现在这张课桌摆在我的家里,它没有新买的家具那样华丽,也没有母亲给我的嫁妆那样温馨,它是一口不鸣的钟……

  我觉得脸颊像被谁抽了一巴掌一样火辣辣的,我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拍在脸上,思绪继续前行。

  三

  那是2004年吧,我刚到一个新学校,担任了一个人数98人的普通班的班主任,对于这个班,我套用过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优秀的学生是一样的,不优秀的学生各有各的缺点。迟到早退讲小话抄作业打瞌睡看小说,那是稀松平常的事,就是旷课打架夜不归宿报复班干部顶撞老师的现象也时有发生,从早到晚我陷在这些琐事之中,艰于呼吸视听。有一个叫谢湘峰的,从开学以来,迟到五十八次,旷课二十二节,夜不归宿七次,参与打架五次,我多次跟家长联系,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因为离婚而互相推诿责任。有一次,谢湘峰又参与了打架斗殴,把另一个学生打成骨折跑了,我要求家长来学校配合处理问题,父母又是互相推诿,一个都不肯来,我只好把情况反映给学校,学校做出了开除学籍的处分决定。两个星期后,谢湘峰毛尖嘴长、衣服邋遢的来到办公室,说:“老师,我还能继续读书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反问:“你认为呢?”

  谢湘峰心虚而猥琐地走了。临近期末的时候,政教主任说:“谢湘峰爬窗户偷东西摔死了,家长已经起诉我们学校。”

  我大惊:“他早已被学校开除,两个多月没来学校了,我都打电话告诉了家长的。”

  “但法院要我们提供他退学的证据。”

  “我有班主任工作记录,每天班里的情况都记得很清楚;班长那有两本班级日志,从开学到现在学生纪律出勤也都有记载。”

  “那就好。”政教主任舒了一口气。

  在期末总结会上,校长表扬了我,说我班主任工作细致,班务情况记载得清清楚楚,谢湘峰的家长看了以后哑口无言,只好撤诉。但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想起那个消瘦肮脏的谢湘峰来问我“老师,我还能继续读书吗”的情景。在工作认真负责的背后,我的冷酷是否伤人了呢?

  虽然阳光还很温暖,但我感觉很冷,从捣衣石上站起来,沿着河边往家里走去,但思绪还是牵不回来。

  四

  2009年开学时,有一个女孩子拿着教务处的一个条子说是要插到我班读书,我问她的情况,她说:“由于父母在上海打工,所以在那边读书。但高一我只读了两个多月就随父母回来了,然后就在家里自己看书。”

  “你这种情况只能留级。”

  “可是留级的话我还得在家再等半年。”

  “那也没办法。”

  “老师,你能不能让我在你的班上试读一个月?如果跟不上我就回家。”

  看着那双充满渴求的聪慧的眼睛,我同意了。月考如期而至,成绩一出来,我和同学们都傻了眼:全班第一名——杨燕芝。为了营造班内的学习氛围,我利用社团活动课在班内搞了一次主题班会——向杨燕芝同学学习,杨燕芝成了全班同学的女神、榜样,班内学习气氛空前高涨。

  高二时,学校书记夫人带来一个男生说要插到我班内学习,这个男生是一中的,因为和班主任闹别扭,不转学就不读了。我虽然记得母亲的俗语“好牛不出栏”,但碍于书记夫人的面子,我说:“试读一个月吧。”月考时,这个叫刘泽林的忧郁的男孩居然考了全班第一,这下沸腾了,班上的好事之徒说:“一山藏两虎,有好戏看啰。”我却在心里得意又进了一个好学生。一期下来,班级第一由他们两人轮流坐庄,自然也带动了班上的同学学习。

  “五四”青年节,团委组织学生去县委礼堂参观禁毒图片展,我走在班级队伍的后面,竟然发现刘泽林和杨燕芝手拉着手,我热血翻滚,强忍着回到学校,把两人叫到办公室狠批了一顿。事后,又跟双方家长反映了情况。

  铃声敲啊敲,高三开始了。师生都忙碌起来,很多学生中午也不去宿舍午休就在教室里学习。那一天,我是下午第一节课,于是早早的来到办公室,经过教室时,发现在五六个同学中,杨燕芝竟然坐在刘泽林的大腿上同看一本书,我怒不可遏,一声狮子吼把两人吼进了办公室。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吧,平时沉默的刘泽林把杨燕芝往他身后一拉,咄咄逼人:“你凭什么对燕芝父亲说我是一个烂子,不准她跟我来往?”

  “凭你刚才的表现就可以断定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这是教室,不是搂搂抱抱的地方。”

  “你有什么权利阻止燕芝爱我?”

  “我是老师,我就有这个权利。”

  “什么老师。”

  我完全被他激怒了,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拿起椅子,准备砸向我,幸亏其他老师学生赶到……

  刘泽林又转学了,杨燕芝留了下来,但她如一朵失去水分的花,日渐萎缩,高考以5分之差名落孙山。这两个学生,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孽缘,而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冲动。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只是个孩子,教室是容许犯错误的地方,为人师者怎能动手打人呢?

  太阳下山了,寒气四合,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30年的教学生涯,经常被学校评为优秀班主任,评过县优秀教师,市优秀教师,当别人说我是工作认真负责的好老师时,我沉醉而受用。可今天,康老师的悲戚让我从云端来到了地面。沿河而上,静数岁月,才知心台落满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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