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只不老的青鸟,在梦想和现实之间不停地盘旋。岁月的河床上,遗留下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那些生命里朴素至极的,低到尘埃里的——感动!
——题记
那年冬天,我到离家很远的乡下教书。那里,实在是偏僻,不通车。从家到学校,骑自行车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一路上都是崎岖不平的土路。学校,就座落在村子的边缘处。几间年久失修的破瓦房点缀其间,斑驳陆离的,像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面孔,风烛残年。这,便是教室了。我,就在这个称其为学校的地方,待了整整一年。
起初,在城里长大的我,是不想来的,我怕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接到调令的那天,我便给自己放了长假。另一个和我有同样命运的女孩,提前把自己嫁了。她的男朋友许诺,只要嫁给他,就可以让她留在城里。我没有她那么“幸运”,但也绝不愿意委屈自己。并不是羡慕城市的繁华,我没有那么浅薄。我只想要一份宁静,即便是寂静的乡下,但不是——偏僻荒凉!于是,我选择了逃避。
足足一个月,我把自己天天关在房间里,一遍遍梳理自己受伤的羽毛,一次次舔拭自己流血的伤口。我不甘心,自己如花般灿烂的生命,将献给那块贫瘠荒芜的土地。世界,仿佛在我面前布下了一张灰色的网,我苦苦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我迅速地消沉、憔悴下去。母亲太息般的眼光,父亲苍凉的身影,更让我几近崩溃。我不知道何去何从……
在家近一个月时,家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们自称是我该去报到的学校学校的老师,特地来请我上课的。
“这是你上个月的工资,校长让给带过来的”,中年男人把钱放到桌子上,我不屑一顾,无非想“笼络”我,我不是庸俗,我只是——绝望!近乎麻木的我,有些软硬不吃。
“贺老师,我们那儿,已经好多年没有分去老师了。”中年男人没有理会我的轻蔑,自顾自说道,“得知你要去的那天,全村老少就像过节似的,买了鞭炮,在村口列队迎接。寒风中,孩子们的小脸冻得通红,但眼睛仍热切地望着村东头那唯一的一条公路。因为坚信,她们期待新老师会从这里走来,走进他们的生活。”
我有些动容。房间里有瞬间的静寂。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大人们的腿麻了,孩子们的手僵了,但没有一个人肯离去。最后,校长不得不说,刚接到通知,要来的老师病了,今天可能不来了……”“后天呢?大后天呢?”人们内心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的火苗,是不愿意轻易熄灭的。“哦……那个……到时候再等通知吧!”校长支支吾吾。人们似信非信,最后陆续散了,每一个离去的人,脸上都写满了遗憾和失落。那一天,整个村子好像都笼罩在一片深深的叹息声中……
眼角,有些不由自主地潮湿。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自称为田老师的男人。近一个月的“坚守”,瞬间有些动摇。我,一个平凡如乡野一棵小草的老师,值得他们如此“高规格”的礼遇吗?如此兴师动众的迎接?如此迫不及待的需要?田老师好像洞穿了我的心思,“知道吗?从那天开始,每天都有人自发地去村东口守候,孩子们玩的地点,也都转到村口了。淳朴憨厚的村民们相信,诚心能够让石头开出花来的。”
我忽然有些恍惚。信念,具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让人们无比虔诚。
兴许是憋了很久很久了,他仿佛要一吐为快,“其实,乡亲们倒不是愚昧,信奉老师如信奉神明,他们不懂得,老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人,他们只懂得,老师能够让他们的孩子,读书,识字,改变如他们一样的命运,一辈子只是个“睁眼瞎”,他们,是对知识顶礼膜拜啊……”田老师语调有些沉郁了,目光有些黯淡了。
阳光,不知何时从门缝里挤进来。晌午了,我忽然觉得有些饿,便招呼母亲:“娘,多做几个菜,请田老师他们一起吃顿饭。”
“不用了,不用了。”田老师忙不迭地推辞,“学校人手本就不够,耽误了孩子一上午的课,下午得赶紧给孩子补上。”
“田老师,你们走了,谁给我当向导啊?”我有些不好意思。田老师一愣,旋即明白了:“好,好,我一定,一定……吃……吃好”,激动得让他有些语无伦次。母亲在角落里无声地笑了,随后就走了出去,她一定是亟不可待要告诉父亲了。
我忽然被自己感动了。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很高尚。为了那片几近贫瘠的土地上不再衍生出荒芜的心灵,我应该先走在朝圣的路上。
我义无反顾去了,那个梦里都是尘土飞扬、黄沙漫天、贫穷破败的地方,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决绝,和自我“牺牲”的悲壮。
从此,我将在这里,生根,发芽,或许,还会开花……
学校,仿佛早为我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办公室里最崭新的那套桌椅,是给我配的,一尘不染,一定是每天都有人擦拭的,桌子上放着锃亮的茶杯,已经倒满了水,还有一盆不知名的花,飘着淡淡的香。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都站起来微笑着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一股股暖意。朴素的人们,平凡的事情,在这个寒冬的季节,演绎出一种叫温暖的感动,在记忆里百转千回。
我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每天三节课,上午第二节、第三节,下午第一节。每天的课程安排都如此。我以为,是种巧合。直到那天——
顶着刺骨的寒风,我骑车刚到教室门口,和我搭档的王老师一脸歉疚地说:“贺老师,我孩子病了,能不能和你先调一下课。”“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了。
进了课堂,我翻开课本,拿起粉笔准备板书课题,冻僵的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使劲搓着手,又不停向手心呵气,但终究无可奈何,手,怎么也暖不过来。孩子们静静地看着我,忽然一个孩子说:“老师,你先去烤烤火,喝杯热水,我们自己看书自学。”那节课,我没有教给孩子什么,孩子却教会了我——爱和宽容。而那节课后,我也终于明白,那些我以为的理所当然,是多么贴心贴肺的安排啊。校长和老师们,用一节课的时间,让我暖身,更让我暖心。
冬去春来,生命之树仿佛也日益葱茏起来。我信奉:“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我的梦,开始繁花似锦。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也许,此生,我将和这里的炊烟一道,生生息息。为了照顾年老病弱的父母,也为了我的“锦绣前程”,几经周折,我回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城里。
走的那天,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想,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别了,这条小路,它曾经见证了我的脚步,如何从彷徨走向坚定;别了,我的同事,那个日日在我耳边唱着“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大男孩,不经意间芬芳了我的梦境;别了,我的学生们,为了让教室能升高一点温度,每每上课时都大口大口地呼气……
回忆,是唯一的行囊,用感动做底色。眼前,忽然出现一幅景象。起初,我以为是幻觉,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但我终于发现,这一切竟是真实的存在……
班长王静朝我走来了,接着是学习委员卢珊,随后,班里学生们的面孔,如一片片花瓣,在我眼前徐徐绽开。我的学生们自发地来送我了。孩子们小脸上都挂着泪痕,神情严肃而庄重。
“老师,你的手特别怕冻,妈妈给你织了副手套。”
“老师,你讲课经常嗓子疼,妈妈说这种菊花茶能败火。”
……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把他们的爱和关怀,一股脑地装进了我的行囊里。脚下的路,即便再漫长,用爱去丈量,我将不再神伤。
校长也来了,田老师也来了,身后还有学校的所有老师们。“贺老师,感谢你一年来的辛苦付出,你教给了这里的孩子很多很多,你也给这里的乡亲们带来了希望。我们相信,一定会有如你这样的老师,愿意扎根到这里的,因为这里虽贫穷,但却是一块充满了爱和希望的土地。”
巨大的感动,和一种无言的羞愧,令我无语凝噎。是的,我也坚信。即便,我将要离开。
……
经年以后,身处繁华喧嚣的城市,坐在四季都不甚分明的办公室里,喝着一年四季都喝不完的菊花茶,看着自己日益白皙再也不曾被冻过的双手,我却常常,久久地,久久地陷入沉思……
记忆,是一只不老的青鸟,在梦想和现实之间不停地盘旋。岁月的河床上,遗留下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那些生命里朴素至极的,低到尘埃里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