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灵的家园
一位好朋友推荐我去听《灵魂的故乡》,说那音乐挺不错的。去百度搜索,发现同名的有二胡笛子合奏曲、容中尔甲的歌曲,我就将这二者都试听一番。
容中尔甲的声音,不是我由衷所喜的。二胡、笛子的声音,即使很悠扬,也含有哀感。
听了几分钟,不由使我想起了寺院里的放焰口,尤其是似唱非唱、腔调悲哀地进行念诵的《十二召请》。似乎,那是魂灵的回归。
一心召请,前王后伯之孤魂等众。累朝帝王,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西来战舰,千年王气俄收;北去銮舆,五国冤声未断。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
一心召请,英雄将帅之孤魂等众。筑坛拜将,建节封侯,力移金鼎千钧,身作长城万里。霜寒豹帐,徒勤汗马之劳;风息狼烟,空负攀龙之望。呜呼!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遍地愁!
一心召请,文臣宰辅之孤魂等众。五陵才俊,百郡贤良,三年清节为官,一片丹心报主。南州北县,久离桑梓之乡;海角天涯,远丧蓬莱之岛。呜呼!官贶萧萧随逝水,离魂杳杳隔阳关!
一心召请,文人举子之孤魂等众。黉门才子,白屋书生,探花足步文林,射策身游棘院。萤灯飞散,三年徒用功夫;铁砚磨穿,十载慢施辛苦。呜呼!七尺红罗书姓字,一抔黄土盖文章!
一心召请,缁衣释子之觉灵等众。出尘上士,飞锡高僧,精修五戒净人,梵行比丘尼众。黄花翠竹,空谈秘密真诠;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倡。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
一心召请,玄门道士之遐灵等众。黄冠野客,羽服仙流,桃源洞里修真,阆苑洲前养性。三花九炼,天曹未许标名;四大无常,地府难容转限。呜呼!琳观霜寒凡灶冷,醮坛风惨杏花稀!
一心召请,他乡客旅之孤魂等众。江湖羁旅,南北经商,图财万里游行,积货千金贸易。风波不测,身膏鱼腹之中;途路难防,命丧羊肠之险。呜呼!滞魄北随去黯黯,客魂东逐水悠悠!
一心召请,阵亡兵卒之孤魂等众。戎衣战士,临阵健儿,红旗影里争雄,白刃丛中敌命。鼓金初振,霎时腹破肠穿;胜败才分,遍地肢伤首碎。呜呼!漠漠黄沙闻鬼哭,茫茫白骨少人收!
一心召请,血湖产难之孤魂等众。怀耽十月,坐草三朝,初欣鸾凤和鸣,次望熊罴叶梦。奉恭欲唱,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呜呼!花正开时遭急雨,月当明处覆乌云!
一心召请,其顽悖逆之孤魂等众。戎夷蛮狄,喑哑盲聋,勤劳失命佣奴,妒忌份身婢妾。轻欺三宝,罪孽积若河沙;忤逆双亲,凶恶浮于宇宙。呜呼!长夜漫漫何日晓,幽关隐隐不知春!
一心召请,裙衩妇女之孤魂等众。宫帏美女,闺阁佳人,胭脂画面争妍,龙麝薰衣竞俏。云收而歇,魂消金谷之园;月缺花残,肠断马嵬之驿。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
一心召请,伤亡横死之孤魂等众。饥寒丐者,刑戮囚人,遇水火以伤身,逢虎狼而失命。悬梁服毒,千年怨气沉沉;雷击崖崩,一点惊魂漾漾。呜呼!暮雨青烟寒鹊噪,秋风黄叶乱鸦飞!
这篇《瑜伽焰口》里的字句十分齐整的四六文,辞饰华丽,词藻工致,很是富有文采。传说,它的作者,是宋代文豪苏东坡。当然,它并非苏东坡所撰。
首先,焰口施食仪轨在唐末至元代,恰好是失传了的。
其次,从“前王后伯、英雄将帅、文臣宰辅、文人举子、缁衣释子、玄门道士、他乡客旅、阵亡兵卒、血湖产难、其顽悖逆、裙衩妇女、伤亡横死”的次序来看,完全是清朝的。宋朝的实际情况乃是文臣在武将之前,佛教在道教之后,妇女地位也不会不如其顽悖逆之徒。其次序应当是“前王后伯、文臣宰辅、英雄将帅、文人举子、玄门道士、缁衣释子、他乡客旅、阵亡兵卒、血湖产难、裙衩妇女、其顽悖逆、伤亡横死”。苏东坡是编修国史经筵大学士,不可能犯这个错误。
第三,将帅与英雄看齐,并非宋人的历史观;卒于公元一零五二年的范仲淹以文臣守防边疆,被西夏誉为“小范老子胸中有数万甲兵”,已经改写了宋人的文武英雄观,英雄并非只是武将。文臣以“五陵才俊,百郡贤良,三年清节为官”来说明,倒也马马虎虎,宰辅竟同于此,苏东坡看了,会有意见甚至生气。因为,宰辅是要与圣贤看齐的。
第四,“北去銮舆,五国冤声未断”,指的是北宋未代皇帝徽宗、钦宗被金兵掳去,关在五国城里。苏东坡卒于公元一一零一年,徽钦二帝是公元一一二七年被掳北去。
第五,“血湖产难”的“血湖”,是道教《血湖经》、“刘金蟾母子”的故事与佛教《目连救母》混搭之后,成形于元、明之际。宋真宗(公元九九七至一零二二年在位)曾经明令禁止《目连救母》之类的宝卷变文。苏东坡不大可能会去关注“血湖产难”。
苏东坡虽然跟佛教比较接近,但他很是率性,并不身心俱臻的向佛教顶礼膜拜。例如,他在杭州带着伎女琴操前去造访戒律清严的大通禅师,禅师很不高兴,苏东坡就提笔作了一首《南歌子》词,让琴操唱给老禅师听: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如此调笑态度,苏东坡不可能撰写佛教经忏法事用的文章。历代以来,是在明代以严嵩为了迎合皇帝撰写道教斋醮的绿章青词,方才开了文臣涉及宗教经忏文疏的先河。
《十二召请》的作者,最大的可能,应当是清代的颇有学识佛门中人,将一些前人所写的优美文句采集过来,从而拼凑而成。因为,全文笔调是不一致的。
例如,“黉门才子,白屋书生,探花足步文林,射策身游棘院”,“黉门”是明、清国子监的代名词,“探花”是南宋列入科举三鼎甲,“射策”是汉代选士考试的方式,“棘院”一词始见于宋太祖之时编纂的《旧五代史》。就这么几句,年代竟如此驳杂。
在“一心召请,玄门道士之遐灵等众”这段文字之中的“四大无常”,完全是佛教四大(地、水、火、风)皆空的观点。道教是四大(道、天、地、王)皆公,并非无常,道家、儒家、道教共同的“天不变,道不变”的观点是根深柢固的。
人类代复一代的延续,生死并非无常。生了要死,此死彼生,生命之流如流而常。每个人在从生到死的过程中,会有反覆无常的表现和经历,那只是集体常而个体不常。
芸芸众生在《瑜伽焰口》中,成为十类孤魂、一类觉灵、一类遐灵,却是众生都有其类而归。并且,佛教的轮回之说,世上人事都如车轮在转着圈子。这是佛教自相矛盾的以轮回之常批驳着所谓的四大无常。
生命之身归于冥,魂魄有灵鉴生命!孤魂也好,觉灵、遐灵也好,无非如此而已!
在发现了魂灵之后,对灵魂进行尊重,这是《瑜伽焰口》施食科仪法事的主旨。放焰口,是佛教、道教都有的,其法事内容也是大致类同。无法确证佛教道教放焰口的历史哪个更早?而在佛教尚未传入之前,人死了要招魂,早已是个习俗。这个习俗,最早出现在《楚辞》。
魂,这个文字,在《易》、《诗》、《左传》里就已经有了,《道德经》里“载营魄抱一”的“营”就是“魂”。魂最简要的释义是指阳气,因为其字形是由“云”、“鬼”组成,所表示的字义,是指人死之后(回归于大地,“鬼”的字义是归),体魄之中的阳气像云一样回旋升天。这说明了魂灵的故乡是在天上。
人生,活动在地面上,人的灵魂也游移于地面,这给人死时灵魂会在地面继续游移乃至迷乱,提供了机会。因此,要搞一个招魂的仪式,把魂灵招摄回来,从而可以还给天上。生前作恶之人,要通过招摄的仪式进行魂灵的净化然后归天。宗教的皈依、洗礼,则是为了人在生前重新净化灵魂。
柏拉图(大约生于公元前四二七年,卒于公元前三四七年)在《理想国》里说,人的灵魂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污秽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灵魂离开了家园,来到这个世界,漂泊了很久,寄居在一个躯壳里面。它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记了自己的一切,但当它看到、听到或感受到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时,它就会不由自主的感动,就觉得非常的舒畅和亲切。它知道那些美好的东西来自它的故园,那似曾相识的纯净和美好唤醒了它的记忆。于是它的一生都极力追寻着那种回忆的感觉,不断地朝自己的故乡跋涉。人的生命历程就是灵魂寻找它的美丽故乡的归途。
故乡,在于家园的憧憬!灵魂的故乡,等于魂灵的家园。
纷乱的世间,曾有的梦想/都已在朝圣路上遗忘/千年的追逐,历经的沦桑/都已在经幡上飘荡/当雪域无言的时候/人们遥望着太阳,遥望着太阳/一心为世界的宽广而宽广。
容中尔甲如是唱着。我的眼前,浮现起了九寨沟、迪庆州(香格里拉)那些随风飘扬的高高的幡与杆,以及森林里张挂如哈达的树胡子。
据说,喜欢朝圣的藏族人,是以经幡招魂。
我,是以写作招魂!在这静静的夜里,用沉寂的时光,撕掉所有的装饰,在灵魂的世界,让自己寸丝不挂。梦里紫微,星眸微启,下视着一路远古迤逦而来。魂兮灵兮,在何处兮!
我认为,人们魂灵的净化,始终在于人文对道德的皈依。魂灵并无具体的故乡,只有抽象的家园。魂灵的家园,就在灵魂的最深处,会在不经意之时,冷眼如寒星的透过高楼、大厦、广告牌、绿化带、篱笆、竹林,看一看那个衷心向往的住处,是否有着可以安居的院落!
二零一三年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