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难离……
我是故土一粒风落的树种,随风飘居在无土的城市里,无处生根。作为半个城里人,我常常向往那些长满金色油菜、银灰豆荚、碧绿玉米和翻滚着黄橙稻浪的农田;我常常向往那些交错生长着青椒、碧菜、紫茄、黄瓜的园畦;我也常常向往萦绕着炊烟的农舍和灰土土如唐代名画村庄,以及农舍村庄身后那厚厚的土地。
这些年,我移居的这座小小县城里,街道上种植的树木会不同程度的死去,需要去补种。我在的单位就分摊到两棵这样需要去补种的树,城管人员还特别吩咐:城里种树,需要红土来培根……
我先找了两个扛着锄头在街上东张西望了两天也没有卖出力气的人,他们一听说挖一个树塘就能赚五十块钱,高兴得在我面前摩拳擦掌,然后扛起锄头,跟我就走。
切开水泥地板挖树塘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这些死去的树,根都扎在朽臭僵冷的城市垃圾和瓦砾之上。
这样的环境,树怎能不死?
树塘还没全挖出来,两个小工就急着问:“旁边这些还是不是?”我说:“不是了,我们单位就这两棵。”“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也让我们来挖?”“你们自己去联系吧,我要种树了……”
然而,头疼的事情终于出现了:以前人们经常去挖采来种树的那山红土已成了城市人的风景区,给封禁起来,不准挖采了。到哪里去挖采红土呢?再说,两个方方八十公分的树塘,不大不小,车拉,用不完;人挑,不够用,还真是麻烦。
于是,我想到了故乡的红土,以及红土之上开着拖拉机突突谋生的弟弟。
记忆中,故乡的红土,长满了绿色的森林;故乡的红土,含有高质量的钛矿;故乡的红土,涌动着甘甜养人的一冽冽清泉……故乡的红土,能长出一坡坡面面的洋芋,能长出一丘丘饱满的玉米,能长出一片片苦凉苦凉的荞麦,能长出一个个肥肥大大的地莲花和粗粗壮壮的萝卜……牛踩、马踏、猪拱的红土之上,常洒满了阳光,常肥壮着牧草,常跑跳着牛羊,常开艳了山花,常交织着鸟叫和蝉鸣……
我想,用故乡的红土来栽树,再好不过。
电话回去,与弟弟说明原委。
第二天栽树的时候,弟弟拉着满尖尖一拖拉机的故乡红土来到城里。为了不让故乡的红土散失元气或者从车上洒遗在路上,弟弟用蓬布将车箱盖得严实而牢固。在车来人往的城里,我看见弟弟熟练的行车倒车,将车停靠在有树塘的一边,一锄一锄地将故乡的红土从车上刮下来,小心地卸在路下的树塘旁边。此时,我看到弟弟从头到脚、从体皮到衣皮,全都给红土染红了,像是用故乡的红土泥来捏塑的一尊塑像,虽然泥,虽然土,却是站立的、红色的,身上充斥着在红土上生长的瓜果杂粮养育出的气力。
刮下三分之一的土,两个树塘就堆得满尖尖的,再也堆不下了。
可惜了这土,我就用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故乡的红土,打算带回家去,然后跟弟弟说:“回去的路,多半是上坡,剩下的土,拉到城外的泥沟里倒了……”
“哥,这是故土,不能扔在异乡的。况且,今后城市还要扩大,土会越来越少,越来越金贵。我先把它们拉回去,倒在它原来的地方,等哪天城市需要了,我再把它们拉来……”
一边浇水,一边望着弟弟拉上那半车红土突突地冒着黑烟爬坡回去、走远,直到黑烟淹没了弟弟,再也看不见了,在他身后翘首的我默默在想:虽然故土难离,但故乡有弟弟这样的人在,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