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选择今年深秋最好的天气里安然离世,之前是寒潮阵阵、冷雨穿心,晴天只是偶尔光顾。天气刚刚转好,恰逢二十年前的学生聚会,我也有幸被邀。山珍海味、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我在享受着父亲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那一晚无眠,第二天早晨就传来了噩耗。我匆匆地赶回家,抚摸着父亲的头和身子,温热依旧,但没有鼻息。我连连呼唤,紧闭的眼睛似有微睁,这是最后的留恋。屋内,亲人哀鸣;屋外,太阳在努力驱散冰冷的薄雾扑向窗棂,塘边高大的香樟也垂下了枝叶默哀肃立,远处公路上穿梭的车辆笛声凄切。
继而鞭炮响起,宣告着父亲的永诀。我强忍悲哀,将目光转向田野,代父亲看最后一眼——那是父亲一生的挚爱: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辛苦但永不放弃。天,越来越高远明亮,直通向天国。父亲的灵魂正在走向天堂,那条路洒满了阳光的明媚和庄稼的翠绿。没有了辛劳和痛苦,父亲佝偻的`腰该挺直了,父亲的脚步该轻松了,父亲的眉宇该舒展了。我祝福我的父亲,祝福他一路走好!
回想父亲的一生,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他是集体主义时代最基层的农村干部和党员,在生产队队长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风里来雨里去。那时幼小的我,白天很少在家看到过父亲的身影——他似乎永远在田野劳动、在指挥生产。父亲的身体很强壮,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的脾气也很暴怒,容不得偷懒与懈怠。他的信仰很坚决,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不顾母亲的哀求,家里的东西总是被他拿去送给人家。在那时远远近近的乡村,父亲是一块响当当的品牌,为集体赢得了不少荣誉。但父亲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向上爬的野心,他的理想与抱负最终随着集体主义时代的谢幕而埋进了灵魂深处。包产到户后,父亲明显地寡言少语了,自家的责任田几乎被他一个人包了,整天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以他的勤劳和母亲的勤俭持家收获了一家的温饱和儿孙满屋。他的子孙考出了四个大学生,其中有三个重点大学。这在当地是绝无仅有的现象。我们都继承了他的勤劳、正直与淡薄名利的思想,无一人升官发财,各自兢兢业业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如果不是八年前父亲自个儿爬上塘边的香樟给电线砍青让道摔伤致残,也许现在75岁高龄的他还在田间劳作。然而,随着那一次轰然倒地,父亲的生命就开始了倒计时。八年啦,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父亲只能躺在床上痛苦地煎熬。他多么渴望奇迹的出现,能让他站起来,哪怕只是到田间走走,即使拄着拐杖也行。我们也求医问药,尝试过好几次,然而,他只能躺在床上,起初还能坐上轮椅出去兜兜风。幸好他爱看电视,尤其爱看新闻,特别喜欢关注沅江市的变化。附近益沅一级公路修好通车以后,我曾经推着他走了一段路程,直到与沅江工业园接壤的一块责任田旁。我还给他拍了很多相片(一直珍藏在我的电脑里)。父亲一改卧床愁苦的神情,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遇上熟人,他还能谈笑风生、挥手致意,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叱咤风云的感觉。今非昔比,家乡的巨大变化使他豪情陡增、兴味盎然,那可能是他瘫痪以后最让他兴奋地时刻,而且刻进了他的脑海中。后来,我还计划租车带他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但因为他的身体过于臃肿与挪动的剧烈疼痛,也许是在等待家乡更大更美的发展,所以一直未能成行,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父亲瘫痪卧床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多亏了母亲的照顾。母亲比父亲还大几岁,身子矮小瘦弱,体重只够父亲正常体质的一半,后来还查出了糖尿病。但她为了减轻崽女的负担,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父亲。那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母亲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耐。然而,毕竟岁月不饶人,父亲不忍看着苍老的母亲这样辛苦,多次要求安乐死,但都被母亲和我们拒绝。父亲是身体功能衰竭而死的,他最终忍受巨大的生理与心理痛苦选择自然死亡,而不想让我们背负法律与道德的重压,以免被人诟病。
父亲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的遗容安详而幸福。我在祝福他的同时,也深深地祝福我的母亲以及人世间所有卑微的生命:一定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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